火海中的绿萝
2022-01-07叙事散文李兴文
没有风。连关于风的谣言都没有。仿佛空气都白热化了。所有的聒噪好像都变成了锻打声,无数朵钢花从遥远的太阳直射到体内,烦躁不安的心,被粗暴点燃,全身的血液里奔涌着惊恐。但不能乱了方寸。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恶毒的秋阳,那是地上的水无法浇灭的烈……
没有风。连关于风的谣言都没有。
仿佛空气都白热化了。所有的聒噪好像都变成了锻打声,无数朵钢花从遥远的太阳直射到体内,烦躁不安的心,被粗暴点燃,全身的血液里奔涌着惊恐。
但不能乱了方寸。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恶毒的秋阳,那是地上的水无法浇灭的烈焰,仿佛,传说中的炼狱就呈现在每个忍受者的身后。再说,所有裸露的地表都干透了,每一滴水都被烈焰一样的阳光掳掠了。刺眼的阳光,纹丝不动的高温,都在加重这个世界本就难耐的伤痛,好像就在下一刻,整个世界都会响起恢宏的鸣沙声。
怎么都不能还原隆冬时候的体感记忆,虽然我拉上了所有的窗帘,熄了灯,但我仍然不能给自己创造一个理想的黑洞,那是想象中,阴凉的黑洞。我能见到和摸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跟火联系起来,我在燥热季节里忍受焦灼就是无法避免的。电脑屏幕,金属机箱,电风扇,不锈钢门把手,升降椅,甚至电脑播放的音乐,都好像是火成的,并且好像都是刚刚成型,还带着余热,摸一摸,还真是滚烫的!木质的写字桌椅,仿佛也传来电锯、电刨发出的刺耳鸣叫,还带着恶浊的焦糊味儿。一切一切,都与烈火大有瓜葛。
很残酷。已经够热了,反倒想起那么多东西都关联着火。能够平衡酷热的,也许只有隆冬了。但怎么可能!时间不能对折重合,而我,甚至无法想起身在冬天时候的感觉。
虫鸟们一定躲到阴暗的罅隙或萎蔫的叶底去了,人都躲在房间里。空气全被毒辣的阳光带来的热度所占据。稍一走神,即将不由自主堕入昏昧,并以沉睡的形式忽略烈焰冲天的季节。但不会因此沉沦到再不苏醒,也不会荒废到再也不会重现生机。怪梦连连,然后猛然醒来,大汗淋漓,手中的笔戳在纸上,渗出一滩墨液。那是很大的一滩墨液,它以沙漏的形式,记录了我短暂深眠的时间长度。
醒来之后,更热了。
今天注定是个充满颓废意味的日子,那种无力感和讽刺性,俨然在墙壁上悬吊了整整一年的空调挂机,至今没有通电,蒙尘甚久,尚未送出一丝凉风,与我一道忍受着置身火海一样的酷热。
空调挂机后面,隐藏着太多难以告人的苦衷。高昂的电费把人镇住了,那种惊愕导致的复杂考量也便顺理成章。电费实在难以支付,只好让空调继续保持沉默。
没有人知道因此节约出来的电费都做了什么,也没有人明确宣示,天气热到白热化了,我该如何继续工作。
我素不接受任何愚弄和压迫的,即便电风扇吹来的风是热的,我也要它尽心尽力地转动着,让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多少有些活气,而不至于沉闷阒寂如一间无名的墓室。
“嘁嚓”一声,把酷热的死寂打破了。循声望去,原来是风扇送出的风吹动了两盆干透的绿萝。在我离开工作间一个多月时间里,它们大多数时间一直忍受着,坚持着。如今我再次回来,才想起没有带它们随我同去,是我一大罪过!有几片叶子还显露着绿色。摸一下仅存的绿叶,还是柔软的!浇水,救活它们!把清水倒进盆中,我听见花盆中传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它们实在渴极了!
是的,在我,它们真是不可丢弃之物。
养绿萝的人是在春天到来之前离开的。知道自己不会再来,她应该给我明确托付那两盆绿萝的。但也许年少,至于行事粗疏,她没有明示,要我关照绿萝。但若她当初直接把绿萝带回家继续养护,也许就没有绿萝在这个严酷的秋天几乎干透,我在生出怜悯之心的同时,也再次想起曾经养护绿萝的人这些事了!
浇透了,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之后,一丝缥缈的香气沁入心脾。绿萝是没有香气的,但我又不能确定那股香气是假——那怎么能假呢,那分明是似曾相识的淡雅清香!
香气入鼻,进而深入肺腑,酷热难耐的秋日就被香气凿开一条长长的缝隙,顺着缝隙,逆时光而行,回到去年这些日子。那时候的世界已经很谦卑地清凉下来,实习生像候鸟一样飞来。几天之后,那个少年觉得眼前空洞,就把走廊上两盆绿萝拿进来,置于案头,我对她顿生好感,觉得一个珍爱活物又多情趣的人,一定不会平庸的。
她会在工余时间悄悄补妆。她曾在案头置一小镜,小镜后面,就是那两盆绿萝。我便觉得,她不是对着小镜描眉饰眼,而是对着绿萝轻施粉黛了。那时候,我就闻到从她和绿萝之间散来的一丝丝香气。
何曾料到,那种香气至今犹存,虽然很淡,很弱,简直就像几乎干透的绿萝本身,但那淡到极致的气味,是我的感觉能力无法回避的。或者说,那种香气,在最衰弱的神经,都是极其有效的兴奋剂!
没错,那一丝淡淡的香气,是从少年的身上散发过,又从绿萝的叶间重现的。我很高兴,在火海翻腾一样严酷的秋日里,还能再遇曾经的馥郁之物,人生种种境况,就像从现实中分离,再进入鸿篇巨著一样,变得辽远苍茫起来。
我不能怀疑一个少年所留之物能流传如许长久。又或者,一个男人是无法抗拒青春年少带来的生命激励的。在活力与淳朴面前,即使一个恶棍都会良知再现,何况我是一个常怀悲悯之心的从善如流者!
只可惜,我慢待了她养过的绿萝,因此又觉得,于她,我有失恭敬了。
读书生涯结束,就像一只小鸟出巢飞翔,但这种看上去的自由是有很大风险的。谋职心切又暂无指望,仿如堕入另一潭浊水或另一片火海。其单薄之躯与少年之志,又何能助她渡尽劫波或逃离苦海,于千万人之中侥幸成功而至于后顾无忧,我还真替她暗暗捏一把冷汗!
——看,说着说着,我就找到求得清凉的途径了!
秋阳是暴戾的,不久以后的隆冬又何尝不严酷。我很欣慰,这个少年对世界的认识还算清醒。冷漠,欺哄,甚或诱骗与胁迫,像陷阱和猛兽一样在他们的前路上等候着,与这些相比,火海一样的初秋,冰窟一样的深冬,又算不了什么。也许他们更应该想到,权威话语中的世界根本不是真的,他们的命运会像一盆盆被人弃之不顾的绿萝,能否活得下去,除了必须有的自身强大,很大程度上还要看有没有好的运气。也许他们还应该想到,重获自由的假象背后,是他们将要熬过人生最艰难时期的真相。他们应该懂得,在虚假语言构成的世界里,他们一直被鼓动去建造据说将会属于他们自己的沙堡。但事实情况却是,他们谁都见不到那个建成的沙堡是什么模样,不时而至的狂风,或猛然发作的洪水,就会把所有的半成品冲毁,所有的沙粒都将被冲向四面八方!即便没有风灾水患,只要太阳不沉落,所有人,注定要被暴戾的阳光暴晒着,他们又怎么可以是侥幸的逃脱者!
我又想起养护过绿萝的人了,她是一个带着红颜闺阁气息的翩翩少年!
但当我想到她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加艰难的未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掠过一阵冷颤。这回,我真的不感到热不可支了!
很抱歉,养护过绿萝的人,我实在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只能一边祈祷,一边尽心尽力,把这两盆几乎干透的绿萝救活!但愿它们能够熬过这个远比盛夏更加严酷的秋天,活到冬天,活到属于它们的季节——它们总是在冬日里发旺的,当然是像小鸟依人一般,活在人们居住的室内。养护过绿萝的人,我甚至不能确定她已经漂泊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但有两盆绿萝在,她就在我能够想象的任意一处,并且是如先前一样快乐的。倘若还能见面,我想当面给她说,未来要靠能力支撑,但也需要天地共同给予的好运气。
同情这种情感总是缺乏创造力,但忧患总是极好的清凉剂。在火海一样的秋天,两盆几乎干透的绿萝反倒指引我,让我从适合自己的缝隙里逃出去。而千千万万开始为自己的人生打拼的少年,他们难以捉摸的未来,提前给我冬天的感觉。
在冰与火两个世界之间,我为两盆绿萝祈福,并且是借着神灵的名义。让绿萝起死回生,让玲珑少年碰上很好的运气,渡过火海,到达冰雪世界,并像一朵质朴而乐观的雪莲,在最冷酷的时候和地方,绽放开来。
下一个严酷的深冬或暴戾的初秋,翩翩少年应该有她自己全新的生活。届时,但愿我能告诉她,这个世界上,与她一样坚韧而幸运的,还有那两盆翠绿的绿萝。
2019-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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