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女婿入赘的那一刻，老舅素来严肃的脸上忽然掠过霞光。虽然只是一瞬，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顿时心头一震，接着就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老舅年过七旬，一生艰辛，终于可以安心了。 按照年龄推算，老舅应该生于上世纪40年代中期，至于哪年，我没问过，也没有询问的念头，故而不得而知。模糊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外公何时去世、三姨多会夭折……这是母亲的痛史，更没法子探究。常言道，长兄为父。也因为这些，老舅应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独立支撑门户了；上面一个姐姐早早嫁出，下面一个妹妹就是我母亲，还有一个小了十几岁的弟弟，更无法指望。 穷，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三姨也不会饿死。那时候的农村，尤其是人口众多资源匮乏的地方，哪个村子不死几个人呢？母亲每每数落起小舅的不更事总是说，还不如打小把你掐死呢，省一口给小三吃，她也不至于死掉。 即便如此，老舅也绝不至于讨不上媳妇。我记事的时候，老舅才三十多岁，虽然印象不是很深，那样子也是相当周正的；有点不苟言笑，那是艰苦岁月给他的馈赠，放到现在那简直就是酷啊！到如今七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身过1米70，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母亲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或许外公临终遗言带给他的压力太大，后来三姨的死亡给他的触动更深，长子长兄的责任时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他完全寻个像模像样的女子居家过日子，但如果女子不担待，岂不是相当于把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放弃了，这让他情何以堪呢？即使找不到，老舅也可以采取当时很流行的“换亲”方式，母亲后来不止一次说过她是不会反对的。可是老舅怕妹妹像物品一样交换到另一个家庭，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就罪莫大焉了。小舅的确是鸭子赶不上架的人：首先是个头小，在靠力气吃饭的农村和缺胳膊少腿差不离；再者是没主见，遇到什么事不能独当一面，仿佛永远长不大。好棒歹帮，总算给小舅糊弄上一家人后，老舅已经四十开外，成家的事情终究是耽搁下来了。 老舅的行事，不仅赢得了弟弟妹妹的尊重，在四里八乡也是有口皆碑。哪家有事需要人手，即便自家再忙，他都会放下，该出力的出力，该出钱的出钱。我家第一次造房子的时候——那是一座土墙瓦房——他天天挨着黑步行七八里路过来，趁着星月和父亲一起和泥踩墙，次日早上再干一阵，然后赶回家吃早饭，开始新一天的营生。农闲时节，他基本都在集市上度过，帮收蒜的货主验级、过秤、看夜，在豆油作坊中掌磅卖油，把关的事情都放心让他干。大家都说，老舅干活不惜力，人实诚，店里只要需用一个人就是他。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老舅闲着过。到了大雪封门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他就蹲在家里编毛窝。鞋底是木制的，他用树墩一刀一刀刻出来，薄的一寸来厚，厚的有五公分；鞋面是芦花编的，密密实实，绒绒软软，带着秋阳的温暖。——每到冬天，老舅给我们每人编一双毛窝，里面垫上松软的麦穰，穿出去可劲儿走，不怕泥不怕水，让穿着布底棉鞋遇着泥泞就要跳过的小伙伴们艳羡不已。 90年代初，村上有人“拣”回一个有点智障的女子，给了老舅。那人说，她说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家住何方，你行行好就收了暖脚吧。老舅不忍亏待人，买了酒菜，召集邻居和近亲，简单办一场，算是结婚了。那女人——我老妗子——平日没有言语，做事需要人提醒，在老舅的耐心教导下，慢慢知道洗衣晾晒，知道水开菜熟，没过两年怀了孩子，一家子终于有了生气，有了盼头。于是，我的表妹顺理成章叫了盼盼。表妹出生的时候，正值春暖花开，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我在外地上学，得知讯息后给老舅写了封信，大意是：女孩比男孩好，长大了贴心，知道孝顺你。老舅不让盼盼吃母乳，怕吃憨了。不管有没有道理，至少我的表妹现在是个正常人。老妗子只能远远看着孩子，静静地笑，眼里都是慈爱。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生命开始逐渐枯萎，眼神都盯着孩子了，等到发现的时候老妗子已经病入膏肓，没到秋风起来就撒手去了。 从此，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相依为命。外祖母年过古稀，老舅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但总有孩子给他们希望，给他们责任，让他们顽强地活着。 十几年后，盼盼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水灵灵的，成绩不是很好，上了技校。一直没病没恙的外祖母突然就染疾，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自己一把拔掉了输液管。她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大限已到，别费钱了；丫头大了，该出嫁就出嫁，总能照顾自己；我焦心的是你哥，有空没空勤来看看。母亲垂泪不止，一迭连声允诺，盼盼在旁边呜呜咽咽地哭。 盼盼心里有数，别人给介绍了几个对象，条件好的条件差的，最终一个都没成。自己在外打工认识了男友，对方家里穷，孩子也多，父母同意到女家落户。大家终于明白，她是放不下老舅。 年前，老舅添了孙子，虎头虎脑的，一逗就笑，煞是可爱。这个清明节前夕，老舅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闺女女婿，抱着三个多月的孙子，去告慰外祖母，也看了老妗子。 一切都好了。表妹夫对老舅说，爸，你陪着盼盼在家看孙子，别再出去忙活了，一切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