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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山巅之树

2022-01-07叙事散文李兴文
那座高山又出现了,山顶上空依然悬吊着晶莹透亮的星子;近来,高山和星子出现得更频繁了,仿佛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它们来了,我却无法将它们安顿得更加妥帖,只好让它们继续待在我的心里,随我在平淡无奇的城市里游荡。    清楚地看到自己从山顶处翻过去了……

  那座高山又出现了,山顶上空依然悬吊着晶莹透亮的星子;近来,高山和星子出现得更频繁了,仿佛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它们来了,我却无法将它们安顿得更加妥帖,只好让它们继续待在我的心里,随我在平淡无奇的城市里游荡。    

清楚地看到自己从山顶处翻过去了,做完事情又翻过来了。一去一来,我的蒙稚之心就那样自情自愿地留在了山顶。几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好像命中注定了我与高山难解难分,所以,高山不肯弃我,我也对它难以忘怀。或者恍然如梦,或者恍然如昨,总之,高山和高山顶上的那一棵棵大树依然占据着我白昼时候的闲暇,也填塞了我夜里碎梦之间的过场。危乎高哉,至今依然令我惊惧不已,我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向我预示着什么。    

一天晚上,高山杜鹃在我的梦里开放了,远观如霞。近前,方知养眼、养心且愉神的大片红雾高高漂浮在树冠、林梢,那是我无法企及的,但我分明是带着仰慕之情去追逐了,虽然对我来说它们真的高不可攀也便远不可及。林下阴翳,不见天日,但我知道高挑在树冠、林梢的红云是真的。    

所谓追逐,那是因为在我远行拔山的过程中未失一个少年见异思迁悲喜分明的天性。确乎疲累到极点了,而遍布林间的高山杜鹃确乎也是给了我了尽享天赐狂喜的机会。很意外,远在漫途和疲累之外,眼前的艳丽和心底的激动应该是神给的,虽然每每追逐至于花开如云处,那些梦一样的红云全都高高在上,仿佛受到惊扰而全都快速飞离。  
  
山那边有看不到尽头的庄稼地。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人先把种子背过去,数月以后再把粮食背回来。其间还有耨草的环节。播种在春天,收割在盛夏。耨草的事情发生在春夏之间,来来去去,往返者三焉。    

应该是仲春时节,高山杜鹃花开如云,但如我屡屡追逐的结果,那种集中又普遍的鲜亮艳丽只在树冠、林梢处与阳光一起灿烂、与长风一道展露万种风情。乌黑的腐殖土在多雨的林间变成了乌黑的胶泥,胶泥上布满落红,星星点点的落红也算奢侈了,暂时很好地忽略了少年难以承受的疲累、减轻了心中对无望漫途的恐惧。在落红灼烧眼睛、冲荡心灵的瞬间,少年不想往前走了,想停下来,最好是住在那里,那样,他就可以不必走完前方的未尽之路,也不必走一遍同样漫长的回头路——走回头路,那正好是他最担忧、最害怕的。    

少年就是我。    

路太远了,山太高了,内心的恐惧好像越来越潮湿阴暗的林荫一样深重。终于到达山顶,劳困与恐惧哗然随风远遁。好高好大的树啊,仿佛是从多年前的梦里一直长到猛然见到那一刻的。它们肯定没有移动过,所以才能够用心生长到参天耸立高不可及,才沐风摩云。怎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越看越像瓦屋前檐下的门柱,又好像是老旧不堪的木板门上人手经常触摸的地方暴露出清晰的木纹本色;好像还在里面居住过,房门好像还可以正常开合,人还可以走进去,但绝不像神话中的那样破壁穿墙,而是确实可以寻路而行、自门而入,伸向四面的露根就是路,而门,就是又厚又粗的树皮。真的,肥大的爬虫在湿润的树皮裂缝里漫不经心地蠕动、爬行,看上去很像眼力差池、腿脚也不灵便的族中老伯。而老伯,多年不见了,据说是死了,原来又在这里——我真的不想往前走了,我以为我无意中找到了离散多年的故里,真的,那是平生第一次有了如归的亲切感觉。恍惚之间,还觉得祖父母一定住在大树里面——这是我不愿意继续前行的最充分的理由。    

大人,以及其他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在稍事休息之后又起身前行了,我很愤怒,委屈得想汪声大哭。走在最后,不停地回头,山顶和大树很快隐没在树林之中。    

开始下山,又觉得先前的一身劳困开始慢慢消散,但离开山顶大树的感觉总像是离家远行、别亲奔波而难再回还,虽然阳光已经从茂密的林梢温和地回到了地面,但那阳光又像隔世的栅栏,家在远处,我在天边,心里难过得老想嚎啕大哭。    

耨草结束,返回,途经山顶,同样的心灵罹难再次发生……    

秋天,随大人们到山那边去背粮食,从家里动身最早的一回,登上山顶时天还未亮,高高的林梢上空悬吊着晶莹透亮的星子,仿佛从老屋椽眼处向黝黑屋子里窥视的星子。    

那时节的林间再无杜鹃花,但红、黄大彩绘就的山林又让我受到了别样的振奋,发自心底的欢愉之情激励着我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兽那样放声高鸣。山顶的大树落叶了,仿佛住过的草庐被人揭去了顶。没有爬虫,但有乌鸦喜鹊在树冠高枝上起落鸣叫,怎么看都让我感到人去楼空、繁华落尽,飞鸟过堂、清风掩门。凄清,所以伤心,很想到林涛深处去寻找走失的人,觉得所有走失的人都太狠心,独留我看守家门,虽然已经是“屋破不避寒,门摧何须守”!一棵棵大树真像一座座空楼。    

不明白,但我感觉得出来我所背负的粮食一定大于我的体重,无法祈望尽头的漫途一定长于我的年龄。大人们好像都有极好的体力,他们总不想停下来,或者即便停下来歇气了也从不会待得太久。我必须紧紧跟随。每每在秋天离开山顶、离开大树,我总觉得故园由此开始败落,人丁自此四散远徙,并且再也不会回来。红、黄大彩染就的山林好像沉迷于自己的繁华与富足而莫我肯顾;春天,如云的杜鹃花恰如我所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暗恋了许多时日,相伴了许多时日,到头来还是走了,原来她是来这里走亲戚的……    

背负的东西越来越重,腿脚的感觉越来越模糊。后来,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背诵沿途的路标,并想象自己把那些路标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最后终于到家,放下负重的过程如同大山倒下,然后像一只倦鸟无求无欲地蜷进巢中……    

心念单一到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耳鼓的同步振动,那时候免不了又要想起山顶的大树了,羡慕、敬仰山顶大树的同时,也悔恨自己不是一棵安定独立的山巅之树,而老树一样的老屋,在里面住过的人云散了,留下了一个个空荡荡的大院子!    

又是冬天最严酷的日子。晨气清冽,阳光好像还是早春或者初夏的,那座大山和那些大树惠然肯来,让我再生幻觉,觉得自己从未从山林中走出来,也没有长大。背负沉重,路途遥远,那些事情一直没有结束,走在前面的人至今不想停下来长时间地休息。觉得有些东西像大山一样是自己背不起的,而漫漫远途也是自己蒙稚之躯所无法丈量的,但事实上背过了也丈量过了,过程却是相当含糊懵懂的。    

好高的山,好大的树;多年连续翻越大山,但大树一直长在山顶上,镇静泰然,不悲不苦,无念无欲,不喜不狂,不思终老,它们在春天一定还能看到广袤的山林杜鹃花开如云似雾;在秋天,山巅之树的叶子落尽了,它们正好可以在更加开阔的视界里观赏红、黄大彩绘就的缤纷山林,其中也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繁华与浪漫。    

有一种境界至今还是不敢奢望的:白雪盖野,整个世界窗明几净。无路可走了,但也正好赶上不必出门的日子。那些站立在山顶的一棵棵大树可算伟岸了,分明已是一座座城,比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清爽整洁,里面住着的是再也无需远行负重的,他们都是我深爱并愿意时时祝福的人!    


201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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