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传统
2022-01-07叙事散文暴雨迎风
春节里整晚的爆竹和烟花昭示了现代的喧嚣和浮华,爷爷说,很多传统的好东西都在这烟熏火燎中灰飞烟灭。在传统节日里,我和爷爷一样,最喜欢莫过于春节了。小时候过春节,穿花衣,走人户,“又煮萝卜又煮嘎(儿),又放火炮又好耍”。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放下手里……
春节里整晚的爆竹和烟花昭示了现代的喧嚣和浮华,爷爷说,很多传统的好东西都在这烟熏火燎中灰飞烟灭。
在传统节日里,我和爷爷一样,最喜欢莫过于春节了。小时候过春节,穿花衣,走人户,“又煮萝卜又煮嘎(儿),又放火炮又好耍”。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分了几派,按男女老少扎推儿,各自可了劲地闹热。
但最热闹品位最高的莫过于我们胡家大院,那不仅是一个热闹的春节,那更是一个民间艺术的大展会。
在腊月二十七,一大早,我爷爷就把那张老古董一般的八仙桌摆在了大门口,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第一个光顾的依然是隔壁的张爷爷,张爷爷老远就招呼着,老哥,给我来幅新鲜点的,要颜体,大气一些。好!只见我爷爷提起饱蘸墨汁的大号毛笔,凝神静气片刻,手腕一翻,笔重重地在纸上一顿,于是运笔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副七字对联一气呵成。“改革开放政策好,国泰民安家家富”。张爷爷一边用手捻着胡须,一边点头,口里一连喊出三个好字。
自此,爷爷的对联书法表演就算拉开了序幕,有钱的给点纸墨钱,没钱的说一声谢谢随便取一两幅,爷爷呵呵直乐。这个表演要到腊月三十中午家家年饭前的鞭炮声响起才算完结。爷爷是我祖辈父辈里读书最多的文化人,当然也是在乡里有名的文化人,可惜不知为啥学医学了个半途而废,解放后本来进了乡里公干咋又回来做了农民?在我的意识里,像爷爷那样的文化人在当时是人才,虽说不当官至少也能捞个公家人身份,我问过父亲也问过爷爷,父亲是不知道,爷爷只是呵呵一笑了之。在孙子辈就算我是文化人了,于是我在给爷爷打下手时,也手痒露两手,虽然写得拘谨但也工整。爷爷也会喊几句,是个可造之材。可惜我没走那路,我偏就喜欢玩文字。
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们胡家大院艺术盛会的全部了,转头看,旁边还有另外一桌,那是我大伯妈,几个老奶奶和大婶围着看她剪窗花呢。过春节我们村都有贴窗花的习俗,家家的女人几乎都会剪窗花,但都没有大伯妈剪得精美绝妙。大伯妈教年轻的媳妇将一张红纸在手上灵巧地折几下,然后拿起剪刀,啪啪啪几刀一剪,心急的年轻媳妇抓过展开一瞧,嚯,一个大大的连体双喜字像一团伙似的跳跃,嘴上啧啧称奇。当大伯妈凭借想象凭手势剪出复杂的虎啸山林、龙凤呈祥、年年有余这些精美绝伦的窗花时,在场的无不欢呼出声。大伯妈的手艺是奶奶教的,听说奶奶称得上神剪,可惜伙食团时给饿死了,手艺也失传了。奶奶的手艺来得有点传奇,父亲说解放前爷爷春节前挑米下涪陵,卖了米准备给奶奶买件花衣服,结果遇上了一个剪纸卖艺的,奶奶看得呆了,不走,要学,结果人家要了半旦米钱,奶奶就在那里学了三个时辰,没想手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连卖艺人也啧啧称奇。爷爷本来也耳濡目染懂一些,可他认为那是女人玩的小玩意儿,不屑学,所以懂些皮毛。有时平常也在我们面前逗弄显摆随便剪个猫呀狗呀兔子什么的,获得一些称赞自得其乐。
写书法的间歇,爷爷就给邻里乡亲展示他的烟杆,陪爷爷坐在阶檐小方桌上的是几个吞云吐雾的老爷爷。桌上摆着十几杆烟杆和一捆上好的金黄色的叶子烟。那些烟杆是爷爷自己手工制作的,有全铜的,有竹杆的,竹杆分水竹、铁竹、罗汉竹,还有青蒿杆、高粱杆、玉米杆、黄豆杆、油菜杆,木质杆的有柏木、泡桐木、银杏、杨槐和橙子树杆的。打造精细,全是弹壳铜皮包裹,样式各异,有龙头型、虎头型、豹子型,如枪,似箭,如笔,像锄。那几天,方圆百里都有人来,有外乡人,有城里人,也有古董行家,还有城里雕塑厂的厂长,他们来或是买一杆收藏,或是把玩一下艺术。那个厂长几乎每年都来,他用每月五千元请爷爷去当技术员,爷爷拒绝了,他说,我都到了耄耋之年,还折腾啥?
后来,我们家里在镇上买了房子,爷爷和我们全家都搬离了胡家大院,我越来越感觉原来村子里的春节那种年味越来越淡了。
爷爷老了,老得拄着拐杖站着像风中的叶子一样颤抖,早已提不动笔了。听说村子里早没人写对联了,有的老人过年时就在街上地摊上买一副印刷的对联贴上应个节气,机械呆板,毫无书法味,有的干脆不贴对联了。大伯妈几年前病逝了,村里再没人剪窗花,于是村里人贴窗花也减省了,过年只烧两窜纸钱,爆一挂鞭炮,常常是一个或是两个孤独的老人端坐桌上面对满桌的鸡鸭鱼肉,唠嗑回味着昔日的春节闹景。
再后来我进了城,爷爷却永远留在了乡下祖坟那块荒地里,他的烟杆分给了他的六个儿子,我父亲要了一杆苦蒿烟杆,我喊了一个古董专家看了一下,他说卖个三五万没问题,我说干脆卖了我挡房子按揭款,可父亲说是爷爷留下的,应该留个念想。那管大狼毫和那个浑身墨黑的砚台归了我,因为大家都说只有我是文化人,有用。
从此,我有了空闲一半读书,一半写字,因为我想捡回爷爷的传统。
每逢春节,我大年三十一早回家一趟,背着爷爷留下的文房四宝,到老家镇子上摆个摊子写半天对联,并打出免费招牌,没想领取对联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我送完对联准备收摊回家,一个胡须花白气质不凡的大爷拿起我的砚台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说,你这端砚哪来的?我说是我爷爷传给我的。他说,卖吗?我说,你要,送给你吧。没想他说,年轻人,这可是无价宝呀,好像是明代之物。
我吓了一跳,一把夺过端砚,哆嗦着说,你出多少?我最多出二十万。老爷爷捻了一下胡须。原来他是从台湾回乡探亲的,在台湾一直做古董生意。
我回家问父亲砚台的来历,他说不知道,也没听爷爷说起过。我给妻子说了,她要卖掉还房贷,我坚决不肯。
后来端砚终于还是卖了,媳妇离婚,她说要么我给她十万,让我保留砚台,要么卖掉分钱。我没钱,所以还是卖了。
之后,我再也没提毛笔写过字。我和我的儿子都不抽烟,不知爷爷的那根烟杆能否保留下去?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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