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樱桃带雨红

惆怅东风无处说，珠樱树下泪珠落。我在雨后的一个晴天走进那个樱桃园时，她正依在园门口，对着树发呆。树上的樱桃红了，有些已经熟透，红得发紫，被风一吹，地下零星落了些。
　　此时，正是采摘樱桃的季节，樱桃园里却冷冷清清。听见有人来，她转过身，看见我，瘦削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但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等到我与她在树下坐下，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看见了亲人，别过脸去，抬起手臂擦拭着眼睛。我知道，她又哭了。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好走到一棵樱桃树下，扬起脸看一树红了的樱桃，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个柔弱的女人，她太无助了，我真为她着急:一园子的熟樱桃，怎么办？
　　去年初春的一个周末，我和家人出城郊游。车子转过几道弯曲山路，在百果谷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下车，一边行走，一边观看风景。这百果谷并非是一个峡谷，而是一座山，山中又有大大小小的山和峡谷。山路迂回盘旋，山势高低不同，山峰峻峭，山谷幽僻。因四周又有延绵起伏的高高山峦如屏环绕，这里自成一片天地，竟有着山谷一般的清静，又因山坡上，甚至沟壑里，皆植有樱桃、苹果、柿子等果树，且品种繁多，因而被称为百果谷。
　　初春的百果谷，细草尚未萌发，树枝尚未萌绿，只有早春的阳光静静照在山坡上，温暖，明媚，安静。风轻轻吹过，带着初春的凉意，也带有春阳的暖意。走在这里的人，从静静照着的阳光和吹着的风里感觉到了春意，因而愉快，脚步也似乎轻盈起来。
　　行至一处樱桃园，见园中有一男子在剪树枝，五十多岁年纪，随即上前，隔着樱桃园的竹篱笆墙与他打招呼。这男子亦有着大多数农人的纯朴热情，一边继续修剪樱桃树，一边与我们说话。后来，他停歇了手里的工作，站在树下边抽烟边与我们继续攀谈。
　　他告诉我们，他姓孙，叫孙桂友，家住在山下的白庙子村，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嫁人，儿子在城里打工。他与老伴管理这片樱桃树，每年收入虽不多，却也能够维持生活。樱桃树熟了的季节，是他跟老伴最忙碌的时候。逢上周末，如果来采摘樱桃的游客多，他和老伴就忙不过来了。他们还在其它地方栽植了些樱桃树苗，再过几年就可以结樱桃了。
　　说着这话，他注视着前方，好像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面并没有什么，除了一缕很快消散的烟雾，只是早春的一片空寂。
　　我们对老孙说，等樱桃熟了的时候，周末我们来帮他摘，帮他看园。老孙听了，高兴地说，那敢情好，欢迎你们来吃樱桃。回城的路上，也许因着怀揣了一个约定，我们的心情格外愉快，也充满着期待。只是，等到樱桃熟了的时候，我们恰好不在本地，也就未能去老孙的樱桃园，这让我非常不安，想着再去百果谷时，倘或见了老孙要说声抱歉。
　　今年初春的一天，我们又去了百果谷。一样清冷的早春，一样的春阳照着百果谷，一样的微风吹着樱桃树，但我们没有看见老孙的身影，只有一个年纪跟老孙差不多大、看起来比较瘦弱的女人在园子里干活，我们猜想她大约就是老孙的老伴。这次，我们没有隔着篱笆墙与她打招呼，而是推开那扇半开的木条门走樱桃园。果然，她就是老孙的老伴。我们说起跟老孙的约定，也说起失约的原因。然后，问她，老孙呢？去哪了？
　　老孙他，走了，不在了。她面色凄楚，眼里含着泪，喃喃地说。
　　原来，去年春天，老孙就感觉不舒服，一天天消瘦，去医院也没检查出是什么病症。家里没钱，老孙不愿为了自己去外地大医院看病借钱，又惦记着樱桃园，就硬撑着在园子里修剪树枝，施肥，浇水，忙了一个春天。樱桃熟了后，老孙白天忙着摘樱桃卖樱桃，晚上还要看护园子，直到卖完樱桃，他也倒下了，不久，撒手而去。男人不在了，樱桃园、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是女人的了。我们无从得知，这个年近六十岁的女人，处理完老孙的后事，又忙儿子的婚事，如何承受一年之间发生的悲喜，又是如何照管樱桃园。从她瘦削沧桑的面容，却也可以猜想到她的艰辛。
　　园子里，一百多棵粗壮的樱桃树需要施肥、浇水，树枝需要修剪。这些，都落在了她身上。现在，又是樱桃熟了的季节，红了的樱桃等人摘，她要去摘樱桃，又要看管园子，看上去越发憔悴。问她这一园子的樱桃熟了如果卖不出去怎么办？她的眼圈就红了，摇摇头说不知道。她站在树下，神情茫然。
初夏的阳光照进园子，风一阵一阵吹着，那绿的叶，红的果，被阳光映着，被风吹着，是多美的情景！然而那树下的人，又是多么忧伤！
　　这个五月，她的樱桃园成了我们的心事，也成了许多朋友的惦记。许多人走进百果谷，走进她的樱桃园。树上摘樱桃，树荫下聊天喝茶。你摘一篮子，他买一盒子，樱桃园一下子热闹起来。她忙，她累，瘦削的脸上却带着笑意和感激。来自他人的关心和帮助，让她像一棵复苏的枯树，萌出了生机。如同黑夜里独行的人看见了灯火，她感到了温暖，也看到了希望。

　　那些为了帮助她而走进百果谷的人，看见她的愉快，也因此愉快。
　　五月的风吹过百果谷，吹过她的樱桃园。阳光落在树上，洒下些斑驳的影子；熟透了的樱桃成了黑紫色，圆润饱满，像一颗颗圆润的黑珍珠，在枝叶间，在五月的风中泛着诱人的光亮。摘一颗放进嘴里，柔滑的果肉与甜甜的汁在唇齿间充盈，味蕾上绽放的甜蜜让人陶醉，好像从未吃过这样甜的樱桃。
　　如今，很多人知道了她的樱桃园，喜欢上了这里的黑珍珠。她的樱桃园在松柏镇百果谷一个向阳的坡上，她叫王西花。老孙走了，她还在继续。她的桃樱园门口竖着的指示牌上，写着几个大大的字“老孙家的黑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