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1

唐老三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听村里人说，唐老三的爹是地主家的儿子，家境殷实，又由于人长得英俊潇洒，先后娶了四个媳妇，生了唐家弟兄总共有八个，由于个个能干，无人敢欺负，就连当地的小保长们都带看他们的的脸色行事，所以人称唐家八虎，老大被国民党抓去充壮丁一去渺无音信。老二和老四在荒年上进山种地，再也没有回来过。老五老六和老七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由于祖上成分不好，被批斗殴打都已死去。老八在离家不远的寺院做了和尚。只剩下老三和一个神情恍惚的老娘。由于成分不好，家道清贫，所以始终没有娶到媳妇。
“狗日的杂种，你又在我家园子偷菜，我把你的粪就倒了”唐老三怒发冲冠破口大骂“日你老娘的，爷我种点菜容易吗，以前我家有地，他妈的就是不让种，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种了一点菜，就莫名其妙的把握三个兄弟就弄死了，狗日的，你爷爷就是大队书记，现在还偷我家的菜，日你妈的欺负人还有遗传啊？” 在这粗俗又充满愤恨的大喊声中，几个小孩仓皇而逃，西红柿，黄瓜丢的到处都是。“这些杂怂，这么好的吃的，难道不害怕遭雷劈吗”老三一边捡着丢在路上的蔬菜，一边大声的骂着“想当年饿的人差一点没有把屎吃了，你爷爷把树皮都吃光了，岁杂种，有模子养没模子教的东西，糟蹋粮食呢么。”一边捡着一边用口吹吹蔬菜上边的土，再用长满老茧的手摸摸擦擦，然后撩起衣服襟子包住捡起的蔬菜，颤巍巍的点上一支红兰州牌香烟，随着一股浓浓的烟雾满脸的皱纹堆积的像用凿子雕刻过一样。
唐老三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也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在小时候上过几年的学，多多少少还认识几个大字，听他当年的老师也是我的一个堂爷说，唐老三小时候是个积极活泼的小孩，很聪明，从小就表现出了超人的组织能力。就是一九六九年七月的那个夜晚，一切的改变从此开始了。“唐家的人呢，赶快出来，接受组织的调查”大队书记带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小将们冲进了这个足有半亩地大的老院子，呐喊声似乎要把两间建于三十年代的土坯房子顶掀掉一样。“老三，什么事啊？”老母亲胆战心惊的问。“没事，娘，你坐着，我出去看看”老三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干什么的，你们要干什么？唐老三提高嗓门大声质问带队的大队书记。“你家是地主成分，我们要打倒你们这些封建社会的余孽，加之你哥给国民党当过走狗，你家必须接受调查。”大队书记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官腔十足。“是吗，我家以前的确是地主，那是我爷爷手里的事，我哥是被国民党抓取的，又不是自愿的，到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在刚解放的时候我家的土地就被分给所有人了，最我们家分到的少，怎么到现在还要说我家成分不好，到底我们错在哪里呢？”唐老三镇静的反问道。“你还狡辩，你爷爷是不是地主，你哥是不是国民党的兵，你还自己种菜走资本主，这都是铁证，你还想低廉，你想和政府对抗吗，今天就是割你这种走资派的尾巴，把他们娘们子绑起来，拿到大队部进行批斗。”大队书记一边抽着臭气熏天的老旱烟，一边用手指着唐老三。唐老三见情况不对，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就对大队书记说：“你们不要乱来，要拿把我拿走，有什么事情与我家其他人无关，尤其不要难为我老娘。”“哎呀，这家伙还有点骨气，好吧，你娘就暂时不接受批斗，其他人一个不能少。”大队书记边说边把手里剩下的半截旱烟用中指弹了弹，烟灰随着微分飘到墙根下打着转。就这样，唐家的弟兄五个就被押上了大队部院子里的大戏台上。
一连三个夜晚的批斗把老五老六老七都奄奄一息了，每天晚上无休止的殴打辱骂，肉体的摧残，精神的折磨，加之没吃没喝的，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弟兄三个都离开了凄凉的人世。他们的媳妇也陆续改嫁到其他地方，只留下老二的一个不满四岁的男孩。老八在经受了批斗，目睹了兄弟惨死后，决心皈依佛门，从此远离尘世。在向母亲的房门磕了三个头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几滴悲凉的泪珠顺着脸颊掉在了院子里，这也是他最后留给这个家的东西。从此后，家里只留下老三，老娘，和一个侄子。平日多话勤劳的老三从此沉默寡言，在不到半年的时光里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唐家八虎只剩下老三一个在残忍的世界中悲戚戚的支撑着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门户。老娘也在无情的打击中变得痴呆木讷，整天神情恍惚的转来转去，最多的也就是呆呆的张望着窗外，嘴里不知道在说这些什么。
就这样，三口三辈一家的凄惨岁月无声无息的流过了门前的核桃树，房檐下的燕子窝不知道几番更新，春去秋来，老母亲以年届八旬，唐老三也快六十岁了，侄子也娶妻生子，做上了爷爷的唐老三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笑。一九七八年的冬天，唐老三从广播里得知改革开放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于是，想把自家院子后边的一块空地开垦出来种点蔬菜，一来自家吃，二来还可以赚几个小钱贴补家用，但是，他还是怕，怕被贴上走资本主义路子被再一次批斗，他怕那种羞辱，倒不怕挨打。于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思索着这个改革和开放。不知道到底在改什么，革什么，到底开放什么，这种难以捉摸有足以使人两眼放光的的政策是不是一阵风，万一弄不好，自己会把性命搭进去。思索了半天，还是没有个主意，最后猛地狠吸几口旱烟，在恍恍惚惚的烟雾中朦朦胧胧的决定还是再等一阵子，看看形势。在一九七九年的初夏，他决定自己种菜，看来这个天确实要变了，自己种菜确实不是步资本主义后尘。就从那时候起，他一连种了大约三十年的菜。种的自由自在，老娘过世，孙子娶媳妇时用的菜都是自己种的。但是在唐老三的脸上谁也没有见到过一丝笑容。任凭风霜寒暑，门前的核桃树冠在盛夏时节里为老三的心里遮上了一层阴凉，免得灼热的世界烧坏他冰凉的心。
去年，听村里人说，他家被列为危房改造对象，政府要为他家免费建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唐老三拖着沉闷的嗓音说：“前几年说要给我家低保，结果呢，村里开轿车的人拿着低保，我们家这么多人就只靠着孙子一个打工挣钱养活，一分没有拿到过，还免费修房，再不要胡扯，像我们这种成分不好的人，人家不要了你的命算很好了。”果然不出唐老三的所料，村里始终不见什么危房改造，不过好像国家政策是有这么一回事。是啊，政策归政策，现实终归是现实啊！老三的心态好啊，从不计较这些，只是默默的种着他的几分菜地，最大的休闲放松就是坐在村子小卖部的台子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听着别人高谈阔论，自己从不发一言，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孙子媳妇喊着吃饭，才颤巍巍的站起来，一边拍打着满身的黄土，一边在飞扬的尘土中摇摇欲倒的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那个模糊苍老的背影似乎在向世人展示着命运的无常和岁月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