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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杀年猪【分享】

2022-01-07抒情散文程贤富
厕所里的蛆虫死光了,饭桌上的苍蝇绝迹了,杀年猪腌腊肉的时候到了。邻居们挨家挨户杀年猪,高高兴兴地喝杀猪汤。几个月没沾油腥的我们,肠胃跟生锈的铁皮烟囱一样,四处漏气了,我们不断提出杀年猪的要求。  父亲说:“没钱扯税票,杀不成。”年少气盛的我……

  厕所里的蛆虫死光了,饭桌上的苍蝇绝迹了,杀年猪腌腊肉的时候到了。邻居们挨家挨户杀年猪,高高兴兴地喝杀猪汤。几个月没沾油腥的我们,肠胃跟生锈的铁皮烟囱一样,四处漏气了,我们不断提出杀年猪的要求。  
  父亲说:“没钱扯税票,杀不成。”
  年少气盛的我们,强烈反对父亲的这种说法:“自家喂的猪,向谁交税?”
  “要杀,你们杀去,我不敢!”
  “铛,铛,铛”,正当我们七嘴八舌地围攻父亲时,坝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铜锣声。
  玩猴把戏的来了,家家户户纷纷往锣声方向跑去。我们立刻停止争吵,也飞奔而去。
  “铛,铛,铛”,锣声停止,又响起洪亮的叫喊声。“为人莫学李大照,杀了年猪不扯票。打锣游街讨苦吃,皇粮国税逃不掉。”原来是李大照打锣游街。他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
  这李大照是当地有名的文化人,他的这番说词琅琅上口,我们一听便记住了。后来,每当小孩成堆时,我们便一只手的手心当锣,另一只手的食指当锤,口中喊着:“为人莫学……”,玩起这捡来的法制游戏。
  人越聚越多,负责押送的民兵队长清了清嗓子,挥挥手示意李大照停下。民兵队长说:“同志们,出一个通知:凡杀了年猪未交税的请听清楚,十天之内主动上交的,政府不予追究。过时不交的,跟李大照一样的下场——全公社打锣打街游,三元八角钱的屠宰税照缴。请知道者互相转告。没听清?我再说一遍……”
  训完话,民兵队长又押着李大照到其他地方打锣游街去了。
  我暗暗佩服父亲的坚持,要不是他头脑清醒,我们也够打锣游街的资格了。
  回到家,父亲轻言细语地打趣我们:“谁愿去打锣游街?谁愿去,杀了年猪全归谁!”
  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真是无志无能,喂得起年猪扯不起税票。喂老死算了,我们吃不成,别人也莫想吃。”母亲像在生自己的气。
  汉子无钱三声哑,一块钱难倒英雄汉!这三块八角钱现在不值一提,当时却等于一个农民的月收入。有为吃一头年猪,甘愿奉上一个月工资的人吗?如果有,必是被逼无奈。
  这头吃过我肉喝过我血的年猪,要是没有父亲的调包之计,它早进五谷轮回之所,肥庄稼地去了。那一年春节过后,大哥大姐被生产队吸收为正式农民,干家务活的接力棒便顺延到了我的手上,每天放学回家,剁猪草、煮猪食和喂饱两头猪,便成了我的例行公事。
  初学剁猪草,又大又锋利的砍刀使我难以自持,咣铛一刀下去,觉得左手颤了一下。停下一看,左手食指根部被砍去好一大片肉。低头一看,那片肉像个蛋卷一样,滚落在猪草堆上。砍去肉的地方,先是白白的一片,继而钻出无数芝麻大的血珠。一眨眼,鲜血泉水一般朝外涌,不断欠地滴落在剁细的猪草上。我赶快抓一把灶堂里的柴灰,死死按在冒血的地方。血止住了,滴下的血和砍落的肉成了猪的美食。
  傍晚,母亲收工回家看了我受伤的手后,心疼不已,决定把猪卖掉一头。一是减轻我的负担;二是购买这两头猪的猪苗款,是在信用社贷的,年前催讨过好几次了,家里承诺卖了肥猪归还,时间拖长了也付不起利息;三是国家实行计划经济,针对农民的生猪政策是:“卖一吃一,卖大吃小,养一头吃半边。”也就是说,如果你家里养有两头猪,必须把那头大的卖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小的归己。如果你家里只养一头猪,就只能吃半边,并且是没有猪尾巴的小半边。尽早卖掉大猪,再集中精力养肥小猪过年才是明智之举。全家形成一致意见!
  有一天,供销社负责看生猪的同志从村里经过,父亲把他请到家里,拿出仅有的几皮旱烟招待他,带他看那头大猪。那位同志一眼就看中了,并毫不犹豫地开了合格证。
  第二天,父亲手持合格证,却把那头小猪抬到供销社。供销社的人死活不收。父亲振振有词,说这是你们派人看过的,他看走了眼,责任在他,要我抬回去,你们必须付工钱。再说,准备杀的猪提过尾巴了,抬回去也是等死。父亲言之有理,供销社的人自觉理亏,勉强收下。这头喂满两年的猪,卖的钱刚好偿还两头猪苗的贷款本息。
  调包计运用成功,父亲回到家,高兴得跟捡了个金元宝似的。
  母亲问:“杀了还是养着的?”
  “杀了!”父亲回答说。
  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可怜哦,一颗粮食没捞着就挨了刀,想起就心酸。”
  侥幸留下的这头年猪,屈指一算,也养满三年了。现在养猪场的猪,满六个月必须出售,多养一天便多亏一天。我家这头年猪要是生在今天,都死过五六回了。如今的猪吃什么料长肉,人们就想方设法搞什么料。玉米啦,骨粉啦,鱼粉啦……比那时的人还吃得好,当然长膘快。那时的猪吃草根树尖,养上两三年,也只能杀七八十斤肉。
  也许三年的阅历,已使我家这头年猪嬗变成精,它能从人们贪婪的目光中,捕捉到愈来愈近的死神的身影。几天来,它不仅食量骤减,而且多次翻越石围栏,试图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说:“想死就成全它。这几天在外头颠来颠去的,你以为我在玩?我在想办法搞死它噻!”
  一天晚上,父亲手提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水一样的东西,一进门就眉飞颜舞地高声宣布:“明天杀年猪。”
  我们欢呼雀跃。
  母亲大声训斥道:“早点睡,不听话的明天不给‘年贴’吃!”我们当地称猪的胰腺为“年贴”,它是我们至今仍然难以忘怀的美食。
  我们赶快脱衣睡觉。
  父亲和母亲总是不停地耳语,显得神秘兮兮的。
  我们很快进入梦乡。
  ……两个人在前面,每人紧抓一只猪耳,一个人在后面提着猪尾。三个人的身子尽力前倾,并大声地嘻笑着,吆喝着,把猪拉向杀猪板凳。那年猪呢,四脚后蹬,拚死摆头,厉声嚎叫,企图摆脱被宰杀的命运。大人张罗着,小孩呼啸着,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乐开了花!一会儿,白瓜瓜的年猪倒挂在楼梯上,锋利的刀尖划开肚皮,白嫩嫩的蒙肚油争先流出体外,接踵而至的是紫红色的“年贴”。我们猴急猴急地接过“年贴”,撒上盐,用鲜南瓜叶包好,埋在灶膛的热灰里。十分钟后,热烙烙的“年贴”出炉了,每人一小截,那人世间的美味珍馐啊……
  一阵稀稀苏苏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嘴里还在回味年贴的美味!只见昏黄的油灯下,父亲双手紧攥着昨晚带回来的那个玻璃瓶。
  我翻身下床,父母几乎同时发出这样的吼声:“还早,快睡!杀猪时叫你。这几天猪反常,我们去看它跑脱没有。”
  父亲说完,打开那个玻璃瓶,闻了闻:“好香啊!”
  我鼻子里飘进几个酒分子,那时酒是稀罕物,农村家庭每家过年时才能分配一斤。
  “香就喝一口嘛!”母亲说。
  “怕量少了搞不翻噻!”
  “也不差那一口嘛!”
  父亲真的扬起瓶子猛吸了一口,他的鼻子顿时皱成了一绞大麻花。临出门时,父亲将瓶子里的酒倒进一个竹筒里,然后轻轻推门走出去,大哥和母亲紧随其后。接着,夜空里传来猪的尖叫声。叫声渐渐减小,好象猪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父亲他们空着两手回来后,都没再上床睡觉,而是不停地在堂屋中央踱步。我怎么也睡不着了,一直躺在床上烙烧瓶,心想,那么贵重的酒怎么拿去喂猪了呢?天麻麻亮时,父亲愣了愣,又轻推大门走出去。几秒钟后他高兴地返回来,在堂屋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断气了。”父亲的声音。“天亮了请队长来看一下,打个证明,病死猪可以免交屠宰税。”
  我尖着耳朵听得真切,原来如此!
  天大亮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向猪圈。年猪的灵魂早已离我而去,只留下七窍流血的尸体供我们解馋。我悲从中来,永别了,我精心伺候过的年猪!
  母亲故意大声喳呼给邻居们听:“昨晚上年猪死了,快烧水烫猪。过年猪发瘟,顺头路!”
  水烧开了,淋的淋开水,刨的刨年猪,一家人忙忙活活的。连平时气量狭小懒惰成性的,今天也变得宽怀大度殷勤懂事。一会儿,浑身布满红瘢的年猪,倒挂在楼梯上了。尖刀划破猪肚皮,血液喷涌而出。父亲大喊:“快拿盆接仓血,今年血财好旺!”殷红的血接了满满一大盆。“年贴”抠出来了,像血溜子一样滴着黑血。我们幼时最爱的美食,今天却兴味全无。后来,这“年贴”是怎么处置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吃中午饭了,几大碗肥肉等着我们大快朵颐。炒肉时产生的油烟,把母亲的嘈气熏发了,清口水像暴雨下的屋檐水,自唇边滴落。这是习惯了山芹野菜的身子,对高脂肪食品的过敏反应。此时这种身子,要是吃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品,毒死人也不足为奇。这不是耸人听闻!“感冒吃鸡,神仙不医。”“吃牛肉,发马疯。”这是那个时代人们生活经验的总结,能说明一切。
  好久没吃肉了,肚子里的蛔虫闻到肉香,也争相爬上喉头来探望。我喉咙痒痒的,一阵呕吐,几根蛔虫赫然落地。那蛔虫两头尖尖的,像丢在地上的弹簧,不停地弹跳。“宁可疮灌脓,莫让嘴受穷。”我猛吞肥肉,蛔虫返回胃里争抢肥肉去了,暂时无事。一家人集中精力大块吃肉,咀嚼声响成一片。
  母亲坐在灶前,眼巴巴地羡慕我们吃,嘴唇不自觉地抿动,牙巴像在嚼东西一样不停地错动。
  父亲夹起一小片,慢腾腾地放进嘴里,嚼一嚼,叹一口气,再嚼一嚼,再叹一口气:“唉,害死了又来吃它的肉……心里不舒坦……”放下碗筷,怏怏地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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