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 边

一只大黄蜂的复眼锁定了一只比它更小的虫子了吧，蓄势待发，悬停，挪移，正在寻找最好的出击角度和攻击部位，对那只虫子来说，幸而寻得猎物的大黄蜂是志在必得且胜券在握的强者。
——其实，那只不过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一台振捣器正在工作。

响声太像大黄蜂发出的鸣声了。如果真有这样一只大黄蜂，它的精力一定是相当充沛的，而它的食欲，一定也到了最为旺盛的时候。大黄蜂吃不吃虫子呢？这问题在我暂时也是无解的。大黄蜂一样鸣响着的振捣器也是足够贪婪的，它气都不喘一下的鸣响这样告诉我。我常见大黄蜂的，它黑黄两色的身体和非同小可的毒液让我在梦里小便失禁过。

下雪了，自上而下，大半个山体白得让人眼前发亮，空距缩短，视线猛然清晰了许多，仿佛脏污不堪的窗玻璃被擦净了，让世界现出本来的样子。山脚一带，与城市身高相当的区域之内依然是枯黄色的，那是上一个秋天出门远行后留下的蜕——枯草，枯黄的树木叶子，它们体内的珍藏仿佛全被逝去的时光掏空了，而出门远走的秋天一定还是葱茏苍翠的活色生香的。

午后，地气温度回升，落雪的大山开始起雾，雪雾像缠绵的蛛网一样弥散开来，山体和城市逐渐沉入蒙眬的灰白色，仿佛浇筑好的屋顶那样动荡到极点后终于归于安定。而疲惫不堪的振捣器，自然也该休息了——我听到那一台还在响着，真响着，那个建筑工地就在我的住处附近，正在浇筑楼层台面，各项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振捣器的响声太像大黄蜂发出的鸣响了，不由我不想起曾经亲见过的大黄蜂，而现在这只，我甚至想象到它唾液泛滥利齿开始空自咬合的样子，并有响亮的吧唧之声，好像不吃下眼前这一口，连年都不会过好的。

它不冬眠吗？那个胃口极好的家伙。

振捣器急促而僵直的鸣响仿佛也关联着一种难以忍受的切肤之痛，好像是一位产妇在做着最为艰苦卓绝的挣扎，就那样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不错，城市就是在这样痛苦的叫喊中生出新的子嗣的，或者，在史诗般悲壮的过程告一段落之后，城市的新成员总是这样呱呱坠地的，面相却是五颜六色的，有一窝杂种的意思，但在它们初生的时候，都有相似的灰白色。毛色各异，原形毕露，只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不同的“毛色”代表着认养者的不同的欣赏趣味，才现出一窝杂种的样子，并以此装点种姓混乱的城市。

这么说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非血亲的苟合之地。冬日的楼宇看上去相当冷酷，因此，门窗才关得严严实实的。人都躲在华丽而臃肿的服装里面，有人喜欢守着华美的房子，有人更愿意让房子仅仅只是房子，他们自己更愿意从城市的街上穿过，再穿过，城市大街才这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他们很忙，很少有人停下脚步来关照一下原本从容不迫的日子。

很少？我算不算其中一个？

落雪了，泥水活应该停下来了吧，但未停。那台振捣器真算是兢兢业业的，仿佛真有人正急着要住房子。不用看工地场面，仅听一下这声音就够了。那种声音与当前的天气总不相宜，听得久了，真觉得是一只将死的黄蜂在冰冷的雪地上拼尽全力挣扎着。但它飞不起来了。也许，那样的黄蜂在晴朗的昨天犯了一个大错：它判断失误，从冬眠的地方出来了，以为还可以飞，以为还可以找到可食的花粉或者虫子之类。太贪婪了，归去又太迟，一夜落雪，这世界一下子轮转到另一个严酷的端口，而大黄蜂并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这个时候，或者，时下的世界并不需要它的眷顾。冰天雪地的，它非死不可！

死于偶然的明亮和温暖并无恶意的蒙骗也算是可惜的，甚至，所谓蒙骗也是不存在的。或晴，或雪，那是上天的事情，违时而动者所犯的错误必然由它们自己承担一切后果——黄蜂如此，那振捣器又关联着谁的哀乐呢？

反正，总有人要急着盖房子的。

顺着大街自西而东去办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情，行人像缺少羽毛的寒号鸟，守摊的人像一条条冻鱼，而我，像一只冷水鱼那样执着地朝着越来越深的阴影中游去——小城的东边有一座大山，初阳是照不到东边新城区的。许多单位许多部门都被搬到那里。此时，如我这样，确乎像是朝着冬天的深处走去。

太空寂了，那些自从修起至今未住人的房子。

谢天谢地，工作人员正在上班，她热情地接待了我。但接下来她又深表遗憾：主管领导不在，公章也不在，你明天来，明天应该能办成的。对她的坦诚与热情我无法再说什么，内心里倒有些千恩万谢的意思！能得到一个较有说服力的交代，事未办成也是不必抱憾的。我知道许多事情都会悄然自动演变的，而如我眼前终于出现的笑容和真话无疑是一大进步。在极冷的季节和极冷的地方，即便是标志性的热情也是有一些暖意的。

我心平气和地离开了温暖但很冷清的办公室。在空荡荡的大院里回头再看，楼宇俨然，其色红、黄、蓝、绿，怎么看都像是画上所绘的神仙洞府。楼宇的墙面色彩和我的联想对接待人员都是不公平的。我的心境不过是被新开发的新城区所在的位置和光照度影响了，但这些与我要办的事情无关，与接待人员无关，一切都因为小城东边大山的阻隔。见不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那是人所不愿的。那么，我明天再来吧，最好来得迟一点，在阳光能照到的下午再来——如果明天天晴的话，东城区的新一定会有更多新意的，那样色彩纷呈的地方，仿佛老旧衣服上缝上了一块过于宽大的华丽镶边，如果明日天晴，在阳光照耀下，新城区一定会像童话世界一样的“迪斯尼乐园”！

我必须尽快离开，我不能等，我挤出的时间很有限。

出新城区，走进新大街。我猛然一眼看见那个“不在”的领导从一家小笼包铺子里出来了，从头到脚都是热气腾腾的，仿佛一块刚出蒸锅的红薯。他好像要往办公地点走了，但又停下来开始接打电话。

我不打算等他接打完电话后随他折身回去办事，因为现在是他“不在”的时候。再说，我也是临时请假出来的，我那边的领导还在等待我临时外出办事的确证。

雪还在下，那种雪片终于让我相信“广州雪花大如席”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的。碎棉破絮一样的雪片飘然而下。无风。冬日天气在下雪时候大都不太冷的，最冷的时候是在落雪初霁之后，那时候，即便有明艳的冬阳认真地照着，那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是深入人的骨头缝儿里的。这里是北方，而北方的冬日从来都是又干又冷的，所以我不计较这些。

回到老城区，才想到，新开发的东城区真像小城空空新衣上华美而坚挺的镶边。

我居然生活在一个东边有座山的城市！以前我常这样抱怨，但我现在不了。除了我并不想做搬山的愚夫外，我也不想以虚妄的道德观念和无法落实的超常语言规约去应对诸如大山阻隔以及阴冷的遮蔽所致的种种艰难困苦，我不想以愚昧之举充当伪道德学家和伪伦理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口实——我可以继续居住、生活在作为曾经的整个老城、现在城市边缘的旧城区的西端，我相信此城的先民们在那里选址建城的作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那里也有一座不高的山，但它不会遮拦冬日早出的阳光，那里是小城里最先沐浴阳光的地方。冬日清晨的阳光是古铜色的，照在同样古铜色的黄土塬上，那土塬看上去极像晒成暗红色的门板，看上去热乎乎的。
街道湿滑，足见这场雪下得并不虚假。有人打伞，有人戴上了随衣的帽子，他们给小城创造出另一种景色。

街边烤红薯的哑巴正忙得不可开交，仿佛恨不得长出更多的手接待蜂拥而至的主顾，因此，他一直笑着，那样子也极像烤得裂口的红薯。他也老了。他怎能不老呢？几十年来，夏天卖冷饮，冬天卖烤红薯，他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享受者自己创造的和谐与舒适。简单而充实的日子最适宜人的灵魂在时光里畅游，时光岸上的繁华在他那里是没有多少意义的。我记得早年间他烤红薯烧的是木柴，也记得冬日里他蓬乱的头发上白的雪片和白的灰屑两相交融的景况。而今，他用的是煤火。我知道，柴火和柴烟早已成为明亮而温暖的记忆被收藏在时光路上最稳妥也最隐秘的地方。浓烈的煤烟勾起了我关于木柴的另一些记忆：在那样的烟气灰屑里，我和他都很年轻。我曾抱着一岁多的女儿买他的烤红薯，他一边拨弄柴火，一边逗弄我的女儿。也许他太喜欢我的女儿、太高兴了，多送我一个烤红薯之后，还对着我的女儿竖起大拇指！那是真正的红薯，掰开之后，里面是红铜一样热火的颜色和红铜一样致密饱满的质地，面饱味甜，一两个就可以吃饱的。

我应该再买一个他的烤红薯！

向我点头笑了，他还记得我。

今天他没有以手语问起我的女儿，但他以前常这样做的。那么，他大概也知道时光中的活物在正常情况下都会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想起来了，我常抱着孙子招摇过市，他一定见过的。

那么，他成家了吗？有子孙吗？对他，这应该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不提不问也许更好些。他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长期合法地生存着，也可见社会对他和他的群体给予了相当的包容和优待。从他们身上，我仍能看到普天之下真正长盛不衰的温暖真的没有完全消散。但若说及道德层面，他们的处境已为我们的社会划出了清晰的底线，对这条底线，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谈论它的美感，它更不能彻底消除我心中深刻沉重的忧患，这样，我的存心大不合时宜也就是不便经常向总是很忙的人说及的。

他真像日新月异的小城华美衣角处若隐若现的老旧镶边！

听说“龙王不下午时的雨”，那么，龙王下不下午时的雪呢？雪更大了，在街道两旁引发一阵惊呼和赞叹。那雪片，应该比“大如席”的还要大吧。

刚走进小区院子，我就注意到那个固执的振捣器发出的嗡嗡之响了，仿佛一只大黄蜂还在雪地上发出悲鸣，挣扎着，这“家伙”的命真够长的！

同院几个住户的户主在议论什么，情绪有些激昂。一见我，就将议题和盘托出：听说某开发商正在打这个小区的主意，据说已经打通了各路“关节”，拟将此院作为“棚户区”彻底拆除、改造！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个小城本就像一只搁浅受困的章鱼，即便它试图向各方张牙舞爪，但也无处可去，因为小城所在地太狭小了，而拆除被称作“旧”的房子，无疑是一个新的发展项目。

无所谓吧，反正不是我们自愿折腾的，生什么气？或者，有什么必要满怀希望的？我这样说。

但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雪天的冷了，毕竟是冬日雪天临近黄昏的下午。

拿出钥匙开门之际，我又改变主意了：那一台振捣器还像一只雪地上的大黄蜂那样发出惨痛的悲鸣，那声音不会让我静下心来做事情的。如此难得的一场冬雪，我何不到野外高处去看一看小城雪中的样子呢？比如，到那个曾经作为老城旧址的黄土塬上去？那是古铜一样暖色调强烈的黄土塬，仿佛时尚新潮的小城破旧衣装的破旧镶边。但破旧与否，这场轻描淡写的雪应该不会将它完全遮盖住的。


201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