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在回忆里闪光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特别多，连续好几场暴雪，封堵了回家的路。我滞留在那个海风咸涩的城市，不能回家过年。

　　我那时候还在学画，因为嫌学校的公寓楼太贵，就与同学合租了一间房。那是一片等待拆迁的破旧民房，房东是一对老夫妻。每天早上，老头都要狠狠地咳嗽一阵，那剧烈的咳嗽声总让我担心他会窒息而死，好像胸腔和喉咙里都赌满了东西。老太婆做早饭的时候，总把锅碗瓢盆碰得叮当作响。过了早上，老夫妻俩就安静了，一天也说不到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走廊上晒太阳。傍晚的时候听一会儿收音机，呲呲啦啦的声音，我也没听清过他们收听的内容。老夫妻俩住在一楼，所有的租客都在二楼和阁楼上。

　　同学是个胖子，睡觉打呼，偏偏又是没心没肺倒头就睡的那种。每天晚上，我还在酝酿，他就鼾声四起了。我忍了几天，每晚几乎彻夜未眠，实在忍无可忍。我看到隔壁有一间房，没有租出去，门始终锁着，好在窗户可以打开。我偷偷翻窗而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快要散架的椅子。我买了一个草席，铺在地上，再把被子铺在上面，就是床了。每天晚上翻窗溜进去，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觉，还不用多付一份房租。空房间虽然总会有被租出去的一天，不过，想那么多干嘛，等到那一天在说吧。我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不足之处是，房间在阴面，总得不到阳光的照耀，房间里阴暗潮湿。没过几天，就感觉被子湿答答的，睡觉的时候被窝总留不住热气，我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盖在被子上，还是觉得冷。我只好把被子拿到阳台上多晒晒，可是，冬天的阳光少得可怜，总也晒不透。房间里有个吊灯，为了不让老夫妻俩发现，我从来没开过灯。就这么偷偷摸摸地住了一个多月，进出都是翻窗，像做贼似的。我白天上课，晚上看书（在同学住的屋里），困了就溜进屋里睡觉。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二楼，然后就看到我的被子和衣服被粗鲁地丢在过道。我透过窗户，看到那间屋子里来了新租客。同学把我的东西收进了他住的屋子里，在床上腾出一个位置，他安慰我说：“你再忍耐几天，我就要走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走？”

　　他说：“再这么下去，我养活不了自己了。”

　　他同时在一家广告公司和一家儿童杂志社兼职，即便如此，收入也十分微薄，早上吃馒头，晚上在大排档吃蛋炒饭，省下钱买颜料和画布。我们将大把大把的光阴都涂抹在画布上了，那些五颜六色、不成气候的画，被随意丢在地上，一张又一张，越堆越多，可是，我们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意义。最后，我同学走了，在暴雪还没有来临之前，他走得真及时。

　　他走之后的第二天，我从花鸟市场买回来几条金鱼，养在盆里。晚上一个人睡觉，再也没有呼声扰我清梦了，不过，一个人太寂寞。

　　我也找了份兼职，继续上课，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把学画这件事坚持到结束。每天上完课，我回到住处，把作业和工作做完，剩下的时间就读书。坐在书桌旁，俯身就能看到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在狭窄的小巷里，有一家开水房，晚上，很多人来这里冲开水，昏黄的吊灯下，总是缭绕着热气，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姑娘们，虽然竭力打扮自己，但看上去又土又俗（我发誓，绝对没有瞧不起的意思，事实如此）。这一片民房，实在太破旧了，它的外围，被人用红油漆写上了大大的“拆”字。它的死期不远了。就在不远处，与这片民房一河之隔的地方，是一个崭新的小区，红墙黛瓦，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交错延伸，处处覆盖着绿化。晚上，家家的窗户上灯光熠熠，流溢着温情。

　　那个落满了雪的冬天，我终于动笔开始写一个在脑子里存了很久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温暖的故事，冬天太冷，到处都是风，没有人可以取暖，生命里的寒意又无法排遣，所以，只能把它写出来。写着写着，我就有了信心，要把它铺展成一个长篇，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可是，自己的文字和那个冬天一样冰冷、潮湿，我不知道怎么让它们温暖起来。

　　父亲在电话里的语气充满了无可奈何，因为大雪封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同意我不回去过年。本来就聚少离多，说着说着，他竟哽咽起来。我安慰他，说：“只要路一通，我就买票回家。”父亲要给我汇钱，我拒绝了。挂断电话前，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过完年，又长一岁，你已经不小了。”他说得委婉，给我留了尊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孩子，别再做不靠谱的事情了。

　　我确实不够靠谱，我的同龄人，大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却中了“文艺”的毒，为了所谓的理想，腾挪流离。我知道父亲希望我过上体面的生活，别人有的，我也应该有；不出头，也不垫底，中不溜秋的生活才是最受用的。

　　至于我自己，也绝不是理想主义者。我不会为理想赌上一切，因为我自己也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值得的。年关将近，这个城市的冬天依然冷得彻骨，越来越多的人蛰伏起来，不再出门，就连菜市场都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几个商贩。我买了一袋芋头。除夕之夜，我枯坐在桌前，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屋外面鞭炮四起，烟花绽放，好像春天滚滚而来的脚步声。我想起儿时和兄弟姐妹们过大年的种种温暖、热闹场景，悲从中来，流下了眼泪。一个人，内心再强大，终究敌不过巨大的寂寞。

　　春天姗姗来迟，比我想象得要慢太多太多。我辞掉了工作，一心要把故事写完，但事与愿违，写得东西总不能令自己满意。父亲三番五次催促我回家，我修完了所有课程，交了作业，拿到了证书，算了结了一件事情。于是，我匆匆把故事收尾，登上了回家的车。

　　那个不长不短的故事，最后在一家女性言情刊物发表，在编辑眼里，它是言情的，我的本意却不是那样，不过也无所谓。只是，编辑说，不能用我的本名发表，只能用他们给我拟的笔名。我在授权书上签了字，拿到稿费，就有种忍心把自己孩子卖出去的感觉，它不再属于我了。如今，时过境迁，我有时候重读那个故事，却不想再续写它了，因为那时那刻的心境不在了，续写的故事，其实就是另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在我草草结尾的时候，就已经永远结束了。

　　“Don't worry，Don't cry，以后你会以此为荣的。”电影《刮痧》里，父亲抱着跌伤的儿子往医院跑，边跑边说。我看到这个镜头，不禁潸然泪下。人的成长，不就是经历痛苦和磨难吗？刘瑜在她的文章里写道：“我相信是一个人感受的丰富性、而不是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件的密度，决定他生活的质地；是一个人的眼睛、而不是他眼前的景色，决定他生活的色彩。”我们的一生大多是在平淡、庸常的状态下度过的，没有经历痛苦和磨难的人，怎么能读懂这个世界，怎么在平凡无奇的世界里感知到生命的光彩和意义？从这个层面上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我们会以自己曾经历过的苦难为荣。

　　于是，那个冷到彻骨、寂寞到绝望的冬天，在我的回忆里，闪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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