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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如烟往事之一:人之初

2022-01-07叙事散文李兴文
在长篇小说《山神的大山》中,我记录了我少年时期所亲历的一段原始古朴的山居生活,记写了一群淳朴善良的山民,若仔细推究起来,他们的确都是我的亲人。那片山林中有我祖父母所生活的山村。在我三四岁或者是五六岁的时候——然而到底是多大岁数,我实在记得不……
  在长篇小说《山神的大山》中,我记录了我少年时期所亲历的一段原始古朴的山居生活,记写了一群淳朴善良的山民,若仔细推究起来,他们的确都是我的亲人。
  那片山林中有我祖父母所生活的山村。在我三四岁或者是五六岁的时候——然而到底是多大岁数,我实在记得不大清楚了,曾就此事多次咨询过我的父母亲,他们的回答竟然和我的记忆一样的含混不清——我在那个山村里度过了足足两年的时光——两度花开和两度落雪便是较为准确的时间依据。形式上,我是被寄养在祖父母家里,但实质上确乎回归到了亲情最为深厚最为温暖的亲人怀抱之中,是真正的荣归故里了。
  那些年月,时常听到“要文斗不要武斗”的高昂口号,但我耳闻目睹的差不多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揪斗甚至令人惨不忍睹的血淋淋的械斗,我常被那种野蛮血腥的场面吓得哭不出声来,并屡屡从梦中惊恐万状地突然醒来,胡说乱叫,严重的时候以至于梦游。于是,父母不能不关注我的命运考虑我的平安了。父母绞尽脑汁、思忖再三,那时那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将十分年幼的我送到远居深山的祖父母家。
  我的祖母有个长兄,我该尊称他为舅爷,尚未婚娶就暴病而亡。其时祖母已从河坝娘家远嫁到山里。亲房伙内的大爷、二爷考虑到我们一家在亲族中房分的保留和香火的延续,断然作出决定将远居深山的父亲召回来顶门立户。颇有眼光的祖先们在毗邻大河的平坝之地聚族而居,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是深山老林远所不及的。虽说唯一的儿子从此要永远地离开大山、离开他们,但祖父母还是相当高兴的,父亲本人也很愿意。若从祖母算起,父亲回到河坝,也算回到了母系血缘故里,也算回到了祖先神灵的护佑之中。
  父亲被召回,其实也仅仅是一个空洞的名分,他并未从亲族中分得多少实质性的具有物证作用的财产,因为舅爷在世的时候是一个败落的商人,仅有的钱财也被他本人的病羸之躯早早消耗净尽,据说连仅有的两间房子也典卖给了别人,所以父亲并无财产可以继承——另立门户,无家无室,当然还不至于赤手空拳——族亲们还是从仅有的财产中容出一只老旧的木斗和几样农具交给我父亲,因而,父亲还不算彻底的家徒四壁一无所有。那只木斗,四个底角中的两个已经磨穿,口沿业已破损而变得参差不堪。至于那几样农具,全都严重磨损,仿佛新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磨制工具,又极像旧时代女人们长期缠裹的玲珑的小脚,并且全都锈迹斑斑,显然有些日子不曾用过了,其老旧程度可想而知。父亲独自租房而居。然后婚娶,然后生下了我。今天想来,母亲愿意嫁给如此一穷二白的父亲,真可谓人间奇迹。
  祖父母依旧在山中生活,几年以后,才有了父亲把我送回山里的那一幕。
  与父亲同辈的叔伯们大都是善于行猎的,所用也是极其古老的火枪、铁夹子、绳套。那时候山林中野物极多,数量远远超过村居里的山民人口和家畜的总量,彼时情景,的确是各种野物的头领在山林中率兽而食了。数量庞大的野物自然就成了山中人、畜以及田禾之大患,身强力壮的男性山民们的行猎也就显得极为必要。
  其时,健壮勇猛的猎手们全都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做梦都想扛上一支火枪像一个猎人那样进山去打猎。不过,这种强烈的想法因为后来发生的两件事而让我彻底改变了,同时改变的还有我对猎人及他们行猎的看法和态度。其一,我上山的第一年春天,村里的山民们在大田里集体劳作,猎手们的猎枪就挂在地边的大树上,他们一直是那样?头猎枪随身带的,两年以后,回到河坝里,我才从电影里见到军人才有的那种身兼二职的装束——有一天,猎狗们突然一齐狂吠起来并群体奔向山林深处。几乎与此同时,猎手们如听到命令一般扔下手中的农具,几步跨至大树底下,拿起各自提前装填好的火枪飞一般随猎狗而去。枪声很快从山林里传来,尖利的炸响声仿佛中枪的野兽因为疼痛难忍而发出怪叫向遥远的天边仓皇逃窜出去。所有正在干活的人都扔下农具跑去看热闹。
  猎人们得手了。
  丛林里躺着一只青鹿,尚未完全断气,张着嘴,鲜红的血从嘴角慢慢流出来,鼻翼翕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惊惧,很哀伤,很绝望。青鹿的眼睛在渐渐收敛着天光,仿佛还在依依不舍地眷恋着什么。最后,它的蹄子猛蹬了几下,不动了。我才发现,它的小腹鼓鼓的,鼓鼓的小腹上面还有两个或者三个乳头,鲜红鲜红的。
  没有人说话,刚才还神气活现的那些猎手们一个个现出又傻又呆的样子。连猎狗们也不叫了。而女人们,有人开始发出啜泣声……
  是一只待产的牝鹿!但被猎狗们拼命追逐、团团围困、疯狂撕咬之后,又被猎手们打死了!
  同年冬天,猎手们在雪地里打死了一只老熊,他们把熊抬回村子,剥皮、剐肉。按照山规,熊皮、熊掌、熊胆各归其主,全村人分食熊肉。我以为,吃完熊肉以后一切都应该尘埃落定了。不料,当晚半夜时分,山村里的猎狗又一次狂吠起来,并且很快聚到一处——这是它们发现猎物发出的信号。
  我也披衣随祖父出门去看。天黑得好像涂了锅底烟墨——因此便可以清楚地看到燃烧的火光。那是好几支火把攒聚在一棵核桃树下,其中还有一两只手电筒的光柱在摇晃。雪白的光柱射到树上,火光和电筒发出的光照亮了树杈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像晴朗夏夜的星空。那是一只小熊,被猎狗追急了,无路可逃,才爬上大树。它的确惊恐极了,蜷缩在树杈上瑟瑟发抖,然后有尿液和粪便先后排出。
  我清楚地听见有人下了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结论:这是白天打死的老熊的儿子,它找老熊来了!
  我坚信这个结论是绝对正确的!
  我却不知后事如何,因为天太冷了,随后赶来的祖母将我强行拽回家里。以后我曾多次问及祖父那只小熊的下落,祖父总是把脸突然一板,铁青着,什么也不说。我也曾问及别人,然而我看到的要么是一脸的漠然,要么是一脸的愤然、凄然,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他们的神情仿佛在义正词严地告诉我:一个孩子,不该问这些神秘事情的。因而,那只熊的下落,一直没有人告诉我,直至今日。多年以后,我才渐悟:当人们的良知堕落到底线的时候,人性就会面对善与恶的残酷考量。我终于从山民们原始而带着明显野性的迷惘中看到了他们人性中善良的光芒。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自此以后,猎人们的样子在我眼中变得歪斜起来,也扭曲起来,终至于有些难看了。他们的行猎,在我的心里也变成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后来亦不可避免地变得可憎,进而可悲、可耻。我以为,山中猎手们的手上都沾了活生生的生灵们的鲜血,他们的灵魂,一定有无数的冤魂紧紧跟随着、纠缠着,在向他们索要冤死者的命……
  祖父不是猎人,这是让我的灵魂感到多么慰藉的事情啊!
  后来逐渐明白,行猎,是山民祖先们遗传下来的求生之道,到我看见的时候,这种生存手段分明已经带着几分竞技性娱乐的意味,在那种颇具野蛮色彩的竞技性娱乐的背后,我仿佛能看见山民们深藏于骨血之中的原始野性的凶狠与残酷。他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将我造就成一个勇敢无畏的人,相反,自此我开始变得脆弱、善感,有时候突然遭遇险恶的时候,我会表现得十分的怯懦,父亲因此不太喜欢我,我知道我的性格让他大失所望了:是男孩,却不像一个男人,在以男为尊的古老习俗里,我是父亲的耻辱。
  故此,诸如杀鸡剖鱼之类的事我至今不为。
  耻辱,也许是吧。可惜且遗憾的是,人的秉性一经形成欲求改易竟比改易江山更难。我的脆弱与怯懦于人无害,于世界无害,虽然我想方设法想证明这一点至今未能如愿。后来的日子里,为了让父亲对我另眼看待重树信心,我曾多次尝试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坚强起来,也曾希望有人能够证明我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但结果总是“邯郸学步”。到了中年我又进而明白,人人都想在别人面前逞能,而对别人的褒奖和肯定总是极端的吝啬——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指证一个从多愁善感的人变成了一个勇猛无畏、坚强果敢的真正的男人呢?再说,我曾经真的是那样的脆弱和怯懦,我的性格标签在我的少年时代就贴好了,并且是贴在许多人的脑子里,不可更改,无法颠覆。这一切,我必须认了。不过,关于“男人”,我后来还是有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和别人的看法真的有些大相径庭。
  没有向什么屈从,也没有向什么屈服,我只是接受了自己而已。
  我相信,在我成长的关键时期所遭遇的心灵重创虽然造就了我的怯懦性格,但也印证了我对生命的悲悯之意和怜恤之情,这又是不幸中的大幸,是我应该感到自豪和骄傲的事情,特别是在人欲横流、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方和时候。
  201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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