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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被苦难所蹂躏和供养的

2022-01-07叙事散文李兴文
大山,如果再高一些,离飘渺的云天更近一些,我想我的呼吸一定会更加畅快一些。再高一些,虽然更冷些,我想我的形象一定会变得更清瘦一些、精神会变得更加矍铄一些,身心内外的感觉也会更清爽一些。    大半生时光都被连绵的大山夹在狭窄而绵长的沟壑里,……
  大山,如果再高一些,离飘渺的云天更近一些,我想我的呼吸一定会更加畅快一些。再高一些,虽然更冷些,我想我的形象一定会变得更清瘦一些、精神会变得更加矍铄一些,身心内外的感觉也会更清爽一些。    
大半生时光都被连绵的大山夹在狭窄而绵长的沟壑里,也许,因此我就奋力向上生长,好像为了争取更多的阳光和空气,身材才这样高挑起来。我的乡亲和邻里就像活在曲折江水里的冷水鱼,本从远处迁来,本该继续迁徙,但越到后代就越不想长途迁徙。再说,如今水道沿途多有阻隔,迁徙的事情逐渐逐渐就变成了蜷缩于所有人灵魂深处共同的梦。从无法迁徙到无需迁徙,我和乡邻们都像原著居民那样对此山此水习以为常并逐渐麻木了。    
久而久之,这里就是我们的祖先世代生息的地方。到了我这一辈,迁徙再次成为风尚、寻根再次成为时髦举措的时候,有人提起先祖的故里远在他乡的时候,大家如梦方醒,灵魂的翅翼发生轻微震颤,但也仅仅是震颤而已,并没有开始奋飞,灵魂的翅翼已经钝化而无力,繁复而绵远的生活早已形成定势,大家已经习惯生活在这里,也愿意在这里死去。    

我何尝不作如是想。不过,我和大家略为不同的是我仍有奋飞的欲望,并且,因为飞向远处实在太难,我想直接往高处飞,我不想过多地留恋这样群山环抱的居处,我想活得更加敞亮一些、自在一些。    
我第一次仰头观天的时候年纪确乎很小,看着不甚广袤的天空我就断定我这一生是很难走出大山环抱的故里的。那些山太高大了太沉重了太威严了太冷漠了,我无力超越也不想凭靠身体之力超越它们,但我想飞翔,很想飞翔,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具有飞翔的能力,虽然更清楚地知道这只是空想。退而求其次,如果我不能自由飞翔,我想回到古来有之的宗教情韵并完成飘飞,自己无需用力,只要凭借风和阳光的力量让我升腾起来就行,甚至无依无凭自由升腾,再也不要落回大山的怀抱、挤在山的缝隙里就行。我想我将来最好变作一片羽毛或游丝一样的东西。当我飞起来以后,我一定会看到很小的村落、窄细的道路、纤细的河流以及汪洋退去留下水痕的沙滩那样密集而微小的群山。我所看到的城市,应该是一块残破不堪的砖头一样的东西。流经故里的大江,应该像祖母和母亲脸颊上曾经不绝的泪水。    
祖母和母亲的泪水?怎么想起了这些?祖母已故,母亲已老,无端的念及故亲、对遥远的先祖们当初的选择有所怨艾,并与健在的至亲相提并论或许不甚吉利?“杀不辜者,得不祥焉”,祖母和母亲都是无辜的,绝对的无辜,我又何以这样残忍地把她们跟久存于心的怨艾相提并论?莫非是一种针对灵魂的颠覆与训诫!但是,的的确确,正由于她们,我才有那样不类人伦的疯狂想法,飞,并且是无需依靠肉身之力那样的飘飞。逝去的无法再现,健在的亦难挽留。反正注定要无休无止地流荡,于是,我想远离家园故地,我宁可承担脆弱的指责也不忍亲眼目睹那些与我的灵魂紧密相连的人在我亲眼所视中逐渐离去。    
祖母和母亲,她们都流过泪,并且,她们流泪的情景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的。    
流泪了,却不是幸福的泪水,幸福和幸福的泪水对她们的一生来说真是太奢侈了,她们几乎消受不起!幸福的瞬间也许有过,但很短暂和轻微,总让我感到是有些虚假的。我所记得的,多是她们处于悲伤与痛苦时候肉体和灵魂的同时哭泣。正由于此,我这一生都很难活得轻松起来、畅快起来,生性也便不苟言笑,长年累月满脸悲剧色彩。有过笑的冲动,但我总是有意地控制笑的程度,我以为如果自己笑得过于放纵和爽朗,我就是有愧于祖母和母亲的,那样的话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孝,甚至有些残忍不仁、冷酷无情。笑,多么美好的人间情感流露形式,却与跟我的生命休戚相关的人关联无多,我又何敢多占而忝列人伦乎哉!    
日子难以为继——那时候的日子总是难以为继——父母只能把我送到远居深山的祖父母那里,但祖父母也不能很好地做我的全职保姆,他们必须同样每天坚持去上工,这一点和我远在河坝地区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差别。之所以送我到山里,除了父母真的照顾不上我,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担心我死于冻馁、殁于动乱——真的,那时候人际冲突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充满火药味儿的地步,而遥远的山村里,则显得相对温和一些、安静一些,在人命贱如草芥的当口,远居深山,保命是没有大问题的。    
上工时间一到,生产队长狼嚎一般的吼叫就响起来,那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有时候躲在树洞里的鸟雀也会被吓得惊慌失措地飞出去。必须动身了,祖父母和众多乡邻迅速拿起干活的家什,神情极其紧张且严肃地小跑出去。祖父总是先行出门并以此表示祖父母已经听到了队长的召唤并积极行动起来了。祖母面朝我反复叮咛一大堆话,每次的叮咛都是相当雷同的,但其拳拳之心却日日不减。她倒退着走,表示难分难舍难实在放心不下,也表示绝对不敢继续耽延。后来,祖母还是循着祖父的足迹走了,在她转身的一瞬,我分明看见她抹了一把眼泪,因为相距渐远了,我看不清她的泪水是浑浊的还是清澈的。    
进山的第一个冬天,祖母感到实在应该给我准备冬衣了,看得出,她一边等待山下的母亲给我捎来棉衣棉裤,一边东碰西撞地想办法打主意。但是,冬衣尚未上身,山里的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祖母的期待、祖母的苦思冥想和一筹莫展全被厚实的积雪压在深秋的黑夜里。某夜,又一场大雪簌簌落地,因而,次日天就亮得的比平时早一些。祖母已经早起,在火塘里添上干柴,将欲出门,但又很快关上房门折返回来,我就看到了祖母脸上的担忧与无奈:我没有棉衣棉裤,没有棉鞋!    
队长的喊叫一声紧似一声地传过来,祖父先走了,他本想这样证明他和祖母是不敢怠慢的,但好像并无多少意义。祖母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野猪那样焦急地原地打转、叹气。人到绝处仿佛总能想出办法来的。祖母突然抱起土炕上那床棉被披在我的身上。觉得还不够稳妥,又拿出祖父的一双生羊毛裹腿包住我的双腿,那双裹腿太陈旧、太破烂了,好像一条被砍了数刀但未完全割断的蛇那样胡乱纠缠。祖母让我在火塘边的凳子上坐好,并在火塘边上摆上几个烧好的洋芋,那是我的早餐。    
祖母必须走了也可以走了,在她从我身边起身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抹了一把眼泪,又狠劲甩了一把鼻涕,叮嘱我:吃洋芋,不要耍火,不要出门去!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因而她给我说话的时候每一个语词都是相当含糊的。    
那个冬天很漫长,我就常那样在火塘边独坐,直到祖父母放工回来。那时候我就是三、四岁,但我已在享受到人间至爱的同时也开始品尝生活的困苦与无法排遣的内心孤独。我的孤僻,我的善感,铸就了我怪异的性格:大凡遇到突发事件总要表现出莫名的激动而兼有急躁的作为,盖源于此。    
孤独,但不是彻底的孤苦,因为祖母对我的疼爱是无以复加的。倒是祖母常常因为生活的困顿而表现出来的无奈和无助让我过早地体味到生活的艰难和人世的险恶。越是这样,至亲的关怀就是世间无可替代的。我时常自问自答:我为什么要这样顽固地抗拒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与磨难?因为我要偿还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赠予和护持,而那些,主要是来自祖父母的。是爱,爱到没有罅隙、爱到无可选择!原因和结果,以及行为和理由,就是这样简单。    
远居深山的那一个冬天,我时常从泥块剥落的木篱笆墙缝里聆听山风的长啸,听外面大雪飘下来,落到柴草上沙沙有声,听外面大树上的乌鸦和喜鹊自由自在的鸣叫,听啄木鸟在树干上闲散的敲击,听狗叫。也听煨在火塘里盘曲扭结的干树根被烧得哔啵作响、也看烧得通红的树根上迸射出明亮的火星如夏夜的流星划破长空。有时候,我就能看到黑色的老鼠从我眼前迅速跑过,跳上破烂的箱柜,只是,那些箱柜从来都是空空如也的,它们当然只好睁着明亮的眼睛把我打量,好像跟我一样的百无聊赖。那时候我总不会惊扰它们而更愿意它们能够长期稽留与我作伴。天长日久,我竟和那些老鼠有了默契而彼此接受了。    
该入学了,这事对我来说多少有些陌生和新奇,但因此我就必须尽快回到河坝那个家里去,回到父母身边去。到家之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有了两个妹妹,我也发现家里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难以为继。    
父亲年轻时候脾气很坏,坏到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浑身瑟瑟发抖,我和母亲还要做他施暴的对象。我恨父亲,很怜惜母亲,但我无力阻止父亲的拳头和巴掌,也不能保护母亲,我和母亲只好悄悄抱头哭泣。贫穷,冰冷,恐惧,我早就产生过离开的种种打算。没办法,无法改变,我好像只能选择离开。想归想,终未离开,因为母亲总会开导我说,父亲也不容易,一家人还要靠他的力气来养活的。但我隐约看得出来,我和母亲都藏着一个彼此清楚的秘密:父亲无力彻底改变没有尽头的贫穷,但他可以向贫穷发怒,而贫穷那东西似乎大到无形而不可捏拿在手,发怒,必然要有确定的对象,那时候父亲就以为最好的对象莫过于我和母亲,谢天谢地,那时候幸好是我和母亲两人共同承受父亲的拳脚,不然,母亲一个人的势单力薄,其结果真是不堪设想的。值得庆幸的还有父亲终于没有崩溃,试想一下,集体劳作经年累月而收获甚微,谁不会埋怨乃至发火呢,只是彼时彼地连话都不能乱说的,而贫穷困苦的生活人人必须忍受,我,父亲,母亲,年幼的妹妹们,又岂能外。不堪的生活让父亲经常迁怒,他的不幸与可怜也是不轻的。    
该上工了,像祖父一样,父亲先出门去,当然多是带着怒气。之后,母亲的常态就是一边悄悄抹泪一边安顿好我和妹妹。我知道她的伤痛既来自她自身,又来自对我的疼爱和怜恤却无能为力。除了哭泣,母亲不能再做别的,尤其是不能像父亲那样也找个迁怒的对象。我还看出,对于父亲的重殴,母亲是没有什么怨言的,她好像认为她的默默承受是作为人妻的一种必尽义务。但我无法接受,我对父亲的成见很深很深一直没有改变。    
不堪的生活,对精神羸弱的人来说不存在接受与不接受,又岂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我只能说,我承受了,母亲也承受了,父亲,他应该比我们承受了更多的伤痛。至亲间的反目和拳脚相向,没有赢家,都是输家,人人伤痕累累,自救力所难及,拯救,亦难指望,忍着伤痛过活,在不凡时世,也应该算作常态吧。至亲情感都已经找不到现实的可靠支撑,困窘、饥饿,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即便是人,也不免回显动物的原性。    
前半生,我注定无法从这两个人的泪光中解脱出来,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原汁甚为苦涩,基调极其伤感。我也曾试图让自己放下这些、忘记这些沉重的心灵负担,但我很难做到。每每想起祖母和母亲的泪水,我真的无法笑得爽朗、笑得淋漓尽致,我真的做不到!    
我的生命已经由这两个人铸就了精神方面的基本状态,我的一生必然要为这两个人所经历的种种苦难虔诚祈祷病真诚忏悔,我必须把自己的生命放到人性与良知的祭坛上,如有必要,我愿意奉上我的灵魂,为健在的母亲祈求安乐幸福,为远在天国的祖母送上祝福。    
我不想对任何人过多地解释我之所以孤僻与怪谲以及我多年来仰头观天的习惯,我也不想以自己的冷漠打扰别人随时而有的幸福与快乐,我愿意这样带着浓厚的悲剧色彩继续活着。有时候,我也相信我的心灵郁结可以化解,我的情感拘禁可以获得开释,但必须是在我的灵魂和先祖们的灵魂在天国再次相遇的时候!我接受各种心理抚慰术,但我也为那些抚慰术感到惭愧,因为振振有词的人总在局外。    
时过境迁,这当然需要时间。几十年时光一晃而过,我逐渐理解父亲了,他真的不容易。他既要承受那么巨大的生活重负,又要关照独立的自己、调整自己而不被繁重艰苦的生活无情淹没。当我发现自己也已“老了”的时候,我才真正看见父亲的衰老,也看见年迈的父亲从未停止成长,虽然成长的速度真的越来越缓慢。我的发现让我大为震惊,年逾古稀的父亲开始“懂事”了,我有些感动,也有些难堪,但最后还是镇定了下来。    
关于时间与空间的相对论,不必非在物理模式下用数学的手段去解决。在人的生理这个物质层面和心理这个精神层面,肯定存在相对论的客观可证性:年轻的时候,人人都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时间的无限性使得人们希望未来和新生事物早一些关联自己的生活和人生,时间的可贵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人到中年以后,则希望时间的流速慢一些、再慢一些,最好最好能够停滞下来,那时候,人生时间的有限性让人们在深刻认识到时间的可贵性的同时,也认识到过去时间中许多人生事件的不完整性或残缺性,而更加注重对其进行修理和补充,人的珍重生命情结在情感活动上表现为深切的怀旧,在道德考量上则表现为祝祷和忏悔。    
父亲现在变得沉默而安详了,从他的神态和作为中可以看出,他真的已经开始忏悔和祝祷。很老了,却对母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切和疼爱!对我,更多时候竟像婴儿一样唯唯诺诺、笑逐颜开!每至此时,我很难说清自己的内心滋味!    

我知道,这种美景不会长久,我无法独占,也无法挽留,我只能做一个近距离的看客,并在安静中仔细体味父亲现在的内心世界是何等的灿烂而精彩!我更加清楚,不久以后,他和母亲的灵魂都将奔赴一个新的去处,在此之前,母亲脸上悬挂了半生的泪水终于不复得见,父亲一定会感到快慰,我也深感安慰。却不知道父亲向母亲偿还了多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已经感到满意而再无怨艾。    
现在发现了,人的一生,总在后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苦笑。    
我不大喜欢大山深处那一片略显小气的黄土地,它包藏的苦难太过沉重。我喜欢高天,所以,我祝愿在我百年以后,我的灵魂能在高天流云之上和我的先祖们的灵魂相遇,特别是能够和我父母亲的灵魂相遇。    
我现在不会离开大山的,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未了的亲情和未竟的事业都需要它们作为精神和物质的基本依托。因而,我常奢望大山高一些,再高一些,当我还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时候,让我离天更近一些,把我的想法托付清风和流云带到天际,让我最后的归宿一定和那样高远的云天在一起。    
201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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