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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不眠的梅

2022-01-07抒情散文李兴文
从不为无法稽考的各种传闻殚思极虑,从来就认为“传说”或者“传闻”所指的事情大抵都不可靠。就像本该在冬天落下但又终未落下的雪那样不可靠。传说或传闻越传越远越奇怪,其中一些就不可避免地变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还有一些自然而然变形走样改色变味。来路……
  从不为无法稽考的各种传闻殚思极虑,从来就认为“传说”或者“传闻”所指的事情大抵都不可靠。就像本该在冬天落下但又终未落下的雪那样不可靠。传说或传闻越传越远越奇怪,其中一些就不可避免地变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还有一些自然而然变形走样改色变味。来路很远的传说总如一场含混不清又凌乱不堪的梦,人想捉取却是无法捉取的。本该落雪而未落雪的冬天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站在昨天的时间刻度上神情诡谲地朝着今天张望了,那张脸庞现出的神情苍凉、疏淡、简约。
  冬天的样子总是记得不大清楚,大约因为人在冬天总是关门闭户深居简出而多围炉的缘故。日历上显示的日子又在不厌其烦地提醒:春天到了,但事实上所谓“春天到了”也只是一个表示特殊时间段落的特殊符号。在真实的天气里,这个时间符号所指的意义同样不甚可靠——既然春天到了,天气何以还是这样的沉郁阴冷呢?甚而至于,差不多又在朝着最严酷的冬日倒行逆施了。
  但又不能不说“据说”了——据说“九尽”才会“花开”。不过,这个节令里总显得豪情满怀的梅却要在冰天雪地里开放了,并且,盆栽的梅树比地栽的梅树开花的愿望更加急迫一些,因而行动更加踊跃一些。地栽的梅树枝条上暗红色的花蕾成团成簇,都张开了鲜红的嘴,盆栽的提前一周就梅朵大放,大概是受到太多人力呵护的缘故,看来,它们也是有情有义的。梅,受到太多的恩惠,就以早开为报——也算是臆想了,因为地栽的梅树直接植根于土地,而盆栽的梅树跻身于高楼阳台花架上的盆土里。令人意外,存身于盆土这样逼仄猥琐的小环境中的梅树居然也有如此巨大的作为!地栽的梅因循着广博而沉稳的地气升降规律,受惠于人手的抚弄,享受早到且相对持久的阳光的呵护,直到一个准确的节令信号发出以后,那些梅树才迈着方步那样循规蹈矩地大展芳容。而盆栽的,虽然得不到广博地气的助推,但它们的确尽享了丰沛的阳光。看来,接地气的生灵已经习惯了按部就班、亦步亦趋,饱览阳光的则会我行我素、随心率性。
  春季到来并不等于春天到来,这是充满悖谬也让人颇以为遗憾的。
  在别的花木进入休眠的日子里,梅树好像并没有随波逐流、从众从俗,它们好像极有主张而没有照样学样地进入休眠,它们好像一直都睁着生机勃勃的眼睛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冬天,观望的最终结果是它们真的不愿意进入休眠,它们仿佛四十岁以后就开始彻夜不眠的人。
  那个不眠的人从来都在百无聊赖地盯着幽深的黑暗通宵达旦地聆听家人舒畅的鼾声。
  不能正常入眠的人总要面对整夜整夜空旷的时光。倘若在冬天,深沉的夜色中降下了无边的酷寒,摆出睡眠的姿势但又不能如愿入眠的人,她的身躯与四肢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头脸伸出来,交给无边而凝寂的黑暗。除了家人平稳顺畅的鼾声和呼吸声,就是从四处传来的昼伏夜出的鼠子们快速奔跑的声音。那些惯于夜行恶搞的畜生即便吃饱了也要啃咬其实早就空空如也的箱、柜,据说它们这样做并不都是为了寻觅可吃的东西,而是在磨牙,它们之所以磨牙是因为它们属于啮齿类动物。鼠子们尖厉的牙齿长得很快,据说过长的牙齿反倒妨碍它们争抢食物和进食。如果这种传说属实,那么,鼠子们的辛苦磨牙也是它们生物属性的自然选择和自然表现,那是它们的生命过程必然要做的“功课”。对于睡意香甜的人来说,鼠子们执着的啃咬之声当然就是令人烦躁的扰攘了。不过,对于不眠的人,鼠子们的磨牙之声确乎就是极好的耳际陪伴——一边听着奔跑声和撕咬声,一边想象鼠子们的长牙在坚持不懈的打磨中渐短,而箱柜之类的家具,在不眠之人的想象中定然出现了仓惶的缺口和悲戚的缺角,有时候则会让家具的腿儿残破不堪,大有瞬间折断马上栽倒的危险。再说,鼠子们是极善于快速运动的,转瞬移位,倏忽来去,并且总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如入无人之境。不眠的人,有时候不得不进而想象它们的张狂且快乐的样子。
  至于梅心不眠,应该没有多余而过分的扰攘,它们的不眠应该因为它们具有极其旺盛的生机,应该是强大的生命力推动着它们一步一步走向日渐临近的春天。而人的不眠,的确是由于四十岁之前的生计太艰难,过于艰难的生计让她根本没有充分的睡觉机会和足够的睡觉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还没亮,就听从哨声或锣声的呼号去上工。天将擦黑的时候,终于听见放工的哨声或锣声又响了,人们就像获得大赦一样下工往回赶。进了家门首先生火烧水,一边做猪吃的食,一边做人吃的饭,这些事情全都由她一个人做完。到了晚间,脆弱且黯淡的油灯是不敌漫漫长夜的酷寒与黑暗的,许久许久以后,没有时间入眠的人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钻进被窝里去。但是,最佳的睡眠时间段已经过去,最浓厚的睡意同样过去,深度的疲劳反而让人兴奋不已,但又不能不吹了油灯,在长长的冬夜里聆听家人饱暖不全的鼾声和肠中半空的呼吸声,不能不听鼠子们夜间的顽劣之行。
  倘若在夏夜,正常的人会因为天太热而难以入睡,但在已经习惯不眠的人,短暂的夏夜实在繁华极了。除了家人的鼾声和呼吸声可听之外,还可以听黑色的长腿蚊子嘤嘤嗡嗡的长鸣。有时候正好是天气极热的月夜,空阔辽远且飘渺隐晦的夜色中常会传来悠长而尖厉的蝉声,蝉声好像无数把利刃把夏夜割开、割开,割出一条条缝隙来,好像意欲藉此缝隙接引天外来风,以驱除无边的燥热。蝉子不变腔调的长鸣又可以引领不眠之人的心回到更加久远且生计更加艰难的年月。在不眠之人想起来的年月中,正好有些片段是夏季里皓月姗姗来迟的晴夜,不眠的人好像受到了浩荡月色的激励,她就在院子里独自一人踱来踱去。那时候,不眠的人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仰着头,欣赏热闹非凡的夜空。她会看到随风而现又随风而隐的流萤,也会看到蝙蝠迅疾飞过时在她眼底留下的黑色闪电的印痕。那些年月,那样的夏夜和那样的夜空是让她驰骋想象的繁华街市。
  美中不足的是,除了不眠的人自己,世间再也无人知道她心中更多的秘密。只是到了多年以后,那些秘密完全失去了令人心有余悸的内质以后,她才如释重负且不无幽默地把她的心灵秘境讲给子女门听。那些秘密,有些是极其悲惨的,有些则让人深感快乐。在她偶然感到心宽体胖的时候,她也很愿意给子女们介绍她半生不能正常入眠的种种原因。
  在风雨如磐的深秋,不眠的人实在不能长时间忍受风声和雨声的聒噪,也不想忍受越来越深沉的孤寂。她就悄悄起床,披上略带潮气的棉衣,站在屋檐下,听风听雨,盯着深沉的黑夜发呆,虽然这样并不能让她避开风声雨声的聒噪和湿冷天气的侵凌,虽然那样深沉的黑夜里,她什么都看不清。
  园中,梅朵大放以后,有人才想到这个季节快过去了自己还没有认真关注过梅树枝上玲珑的花蕾,他们也才发现自己本就是仅仅善于“赏梅”的而不是善于“读梅”的。即便是心念粗疏的人,设若看得久了也会心有偶得:梅也是不眠的。在真正认识梅的人心里,不眠的人和不眠的梅他们不眠的原因是不一样的。不眠的梅在严酷的冬天都做了些什么,非为同类的人难知其详,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梅在冬日里从未停止生长,或曰它们从未进入休眠状态。梅树长到冬日最严酷的三、四九天气里,它们居然长出了玲珑的花蕾,密密匝匝的,生气勃勃的,看上去,它们的活力是不可抗拒的;不眠的人,她的睡眠被艰辛的岁月挤占了、抹杀了、忽略了、抢多了、取消了、盗窃了、啃噬了、吹散了、烧化了……结果岂止是残破,简直是荡然无存了,那时候,她远不如梅!
  不眠的人曾经不止一次对人讲过一个故事:多年以前,有客商骑乘着一头骆驼远从大漠而来。到了种庄稼的地方,那个头身高大的畜生根本不愿意进入圈舍。客商只好任其在小客店的院子里自由活动。夜半时分,店主人起来小解,看见了卧在地上的骆驼,店主顿时生出了好奇之心,就骑上了骆驼的背。不料,骆驼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了,按照平日里养成的习惯开始行走,但是大门紧闭的客店并无别的出口,骆驼受生平之中行走习惯的驱使,就在院子里转起圈来。从未骑过骆驼的客店主人显然惊呆了,他从未爬上过如此高大的脊梁,他甚至不敢叫喊,因为恐惧,因为怕丢人。直至次日清晨,客商要骑上骆驼继续远行了,才发现院中的那一幕,不禁发出一阵畅然的大笑,然后使出御骆驼术,骆驼重新卧下,一切惊险之境和滑稽之境至此全然消解!
  不眠的人怎么会知道,客店老板骑在守信如潮的骆驼的脊背上,而她自己,其实骑在了一段艰难岁月的脊背上。当初她的“上背”行动是被迫的,年深日久,她也就习惯了,岁月之“骆驼”不眠,她也无法入眠——这些,她怎么会知道呢?后来似乎知道一些了,但也变成了令人涕泪并流的极好笑料!
  不用说,不眠的人也长出了一身花蕾,不过不是玲珑的,而是强大粗壮的;不是尊荣显贵的,而是平凡普通的;不是纤弱病态的,而是生机盎然的。那些花蕾,就是她的子女。
  如今,他的子女们全都经过了人生的花季,都长出了青翠的梅子来,她的子女们都能够正常地劳作、正常地休憩,也能正常地入眠、正常地醒来,然后一个接一个正常地生儿育女。子女们开始认为他们的母亲长达半生的不眠症是他们永远都无法破解的人生秘密。后来才渐渐知道,母亲的不眠症全都因为他们。现在他们终于完全明白,母亲的不眠症也是他们永远都不能超越的精神奇迹和生理奇迹!
  地栽的梅绽放在即,但气温又在持续且急剧地下降了。每年必有的春寒天气仿佛也极守信,它们总会在每年的初春时节卷土重来——真的是卷土重来,再这样持续降温,再这样朔风不息,沙尘暴远播的黄潮一定会按时涌来。因而,这些日子里,春寒的冷酷还会超过数九寒天的。不过,即便如此,盆栽的梅依然按时绽放,园中的梅也正在破蕾,几天以后定然会梅开如云,而朔风和沙尘也是最强盛的时候。在北方的初春,不幸蒙尘的,还有这样的梅。
  又想起一些缺少根据也不负责任的传说或古语,比如“九尽花开”,比如“春暖花开”。其实,九未尽,花也开,春未至、天未暖,也有花木像不眠的人一样一直在生长的。对梅来说,严酷的冬日并不是它们生命力的阻障,对不眠的人来说,艰难时日确乎剥夺了她睡眠的权利、废除了她睡眠的能力。万幸的是,这个不幸的结局并没有阻挠她进入人生的崭新岁月,更没有改变她进入全新生活的正常状态,虽然日子过得很安稳了,但她的夜夜不眠依然是再也无法改变的奇迹。如今,她的夜夜不眠已经变成了她人生的常态。
  这个不眠的人实在让人同情也让人敬重,在我,则是在有生之年必将对她怀揣无法断绝的感恩之情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
  天气预报说今夜有中到大雪。在年年久旱的北方,这不啻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因为人们对甘霖的期盼早就胜过了对春寒的畏惧。致电乡下的母亲,回答说家里早就备足了应付春寒的烤火煤。母亲尤为兴奋地告诉我,我的几个妹妹也给他们送去了充足的棉衣、棉鞋、棉裤之类。那么,母亲,她一定不会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受冻了,她和父亲还会安静地、一如既往地过日子。我所担心的却是母亲的夜夜不眠,但也仅仅是担心,我无法帮她解决这个人生难题。但我知道,母亲已经学会使用MP3来听歌,甚至会用MP4来欣赏她喜欢的MV、听戏剧片段来聊度漫长的夜里时光了。我还能想象出,母亲卧床听歌的时候,一定像一株花蕾满枝且同样不眠的老梅树。
  201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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