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直上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1 编辑 <br /><br />　　是四个篆体字，印在一件橘黄色T恤衫上。我穿着它，与W站在苹果树下，右手扶树枝，头上和身后是茂密的枝叶，在阳光映射下闪着亮光。没有花，也没有果子，有的是绿色的叶子和灰色的树干，是一棵树的普通样子。在树的映衬下，我和W脸上的笑意显得愈加青涩。
　　青涩的不只笑意，还有我们整个的人，表面的肉身衣饰，内里的心理精神。其实那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想不到什么心理精神，注意更多的是表面，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诸多实在，比如脚下的黄土地，手中的树枝，身边的叶子，周围的果园，园间的茅屋菜畦水井，园子外围的荆棘栅栏，通向村子的蜿蜒小径。
　　阳光斜洒下来，笼罩着远近的一切，连同树下的青涩少年。对此，——我是说这种笼罩，我们当时习惯性地忽略不计。像是脚下的土地，根本不会想它的来处和去处，不会想自己因何站在这里，更不要说感恩，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比如叶子的应季而绿，比如园外小径的曲折蜿蜒，比如茅屋田舍的沉默不语。
　　我们也沉默不语，看着镜头，看着小个子摄影师把头蒙进黑布中按下快门，记录下我们的青涩，连同胸前的青云直上。那四个字是黑色的，粗笔画，在衣服上很是显眼。
　　镜头下， W显得矮小，瘦弱，这让他的笑显得有点放不开，厚大的嘴唇翻着，隐隐露出一丝门牙的白，单眼皮，小眼睛，样子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点丑。
　　然而这张脸于我来说熟悉而亲切，因为我和W曾经同桌。我们的桌子紧靠教室北墙窗户，他在里，我在外。每到课间或是放学，我们会不由而同的站起来，望向窗外。顺着他的目光从窗口斜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站立的树，校园中间笔直的路，紧挨路边的初一教室。学生们从门口蜂拥而出，其中包括总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
　　那两个女孩子长得比较漂亮，在我和W眼中相当于班花。她们一个身材较瘦，脸型也瘦，属于那种鹅蛋脸吧，眼睛大大的，眉目中有种隐约的忧郁，笑的时候从来不会不管不顾；她的头发永远那么干净，顺滑，光亮，头发并不太多，分成左右两把，乖顺地垂下来，没有一丝杂乱。另一个身材较胖，圆脸，眼睛同样大大的，眉眼中没有一丝忧郁，笑起来甜甜的，像一团火；她的头发有着同样的干净，头发比前者较多，也是分成左右两把，尾端垂下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经常是后者挽着前者的胳膊，像一个可爱的小丫鬟。
　　一天天，她们从窗口出现，成为一道风景。风景的这端，是两束目光，两颗不太安分的心。在那些枯燥的读书日子里，她们的出现让原本的枯燥有了些许鲜活的亮色。那些亮色是如此隐约而强烈，以致于多少年过去了，还能如萤火一般，将那些旧地方照亮，发出温暖的光，呈现出青涩的身影，连同不足以与人语的小忧伤。
　　顺着这道光亮，我得以在某一个瞬间忆起W，忆起他的目光，忆起目光那头那两个姑娘，忆起承载了那些目光和姑娘的窗口，校园，春夏秋冬。
　　多年以后，那些片断似乎变得有些模糊，成为一些符号，充盈着记忆的坛罐。透过口缝，我得以看见自己，看见W，看见我们以目光的方式笼罩着她们，追寻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笑吟吟地一次次从教室门口出来，左拐，通向操场边的厕所，右拐，通向校园大门，回各自的家，或者径直来到院子里，互相说着悄悄话，抿着嘴笑。
　　那个身材较瘦的姑娘姓S，家在学校驻地所在的村子，离学校不远，和我们当时的寄住地很近。从学校门口出来左拐是一条主街，西段比较繁华，两边是一些常见的店铺。十字路口西南角是木材市场，里面搭台唱过戏，西北角是乡里最大的供销社饭店。过供销社饭店一直往西，快到西边街口有一条南北胡同，她家在那条胡同里。我们曾看见过她的哥哥，人长得清秀，模样和她很像。隔了一条胡同，是我们的寄住地。里外两间土坯房，门前是一口水湾。房主是个老头，也姓S，据说和S姑娘是院中，脾气倔，不爱搭理人，我们见了他都乖乖地喊他大爷，逢年过节W或是W的父亲会给他买些烟酒点心作为答谢。
　　冬天时候学校上晚自习，乡里有录相厅，W出钱请我们几个要好的去看。后来发展到有人私刻章印假票，我们将真假票混一块，互相打掩护，趁乱混进去，看了N场免费录相，直到被老板发觉扭送到学校去才告罢。
　　有了看录相的经历，自觉心理起了些微变化，再遇见S姑娘时，眼睛里多了几分大胆，少了几分躲避。看着眼前的S姑娘，有时候会将自己和她放进虚拟的剧情里，穿上古装，背上箫剑，上演一番缠绵悱恻。那些片断与荷尔蒙交织在一起，演绎成一场场春梦。可惜的是，S姑娘似乎从来没有在梦中清晰出现，多少有点遗憾。
　　S姑娘应该早就注意到我们对她的关注，她对我们似乎从来没放在眼里，甚至懒得抬头，自顾自地走，发梢安静地垂着，没有一丝波澜，任几个怀春少年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
　　我一直羡慕W脚上穿的白球鞋，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在我看来，只有这样的鞋子和颜色才和S姑娘脚上的黑绒布平底鞋相配。W很爱惜那双鞋，时常蹲在湾边就着湾水刷干净，晾干，然后用专门的白鞋粉擦均匀，焕然一新。有时候我会猜想，不知道S姑娘会不会注意到W脚上穿的白球鞋，如果注意到了，心里会不会因此产生一点喜欢。即使有一点也会让我心生嫉妒，像是树上的叶子，像是叶子上的亮光，在心里摆来摆去。
　　一条路，一个校园，共同的春夏秋冬，却唯独没有共同的故事，这让原本显得极近的S姑娘变得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消失在窗口，街头，消失在果园深处。
　　有一天，我和W站在果园里照了一张相，钱当然是他出。那张照片被放进老家的相框里，每次回家，我都会看见自己穿着那件橘黄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青云直上。
　　等我从烟台上学回来的时候，那件衣服早没了踪影，连同曾经的S姑娘。W已经结婚，老婆是个普通的农村女人，个子和W相仿，既没有S姑娘的身材，也没有S姑娘的脸型，更不要说S姑娘眉眼中的忧郁。她长着一张圆脸，肉乎乎的，脸上有一酡红。我们几个初中同学相约去他家喝酒祝贺新婚。菜一个个端上来，酒一杯杯喝下去，屋子里声浪渐高。我们一声声嫂子叫着，夸她做的大葱炒肉片好吃。W喜笑颜开，很男人地说，再炒一盘来，用大盘！她爽快地应着，拿起酒瓶给我们挨个满上，让我们慢慢喝，眉眼里满是一个农村女子的自足与安逸。
　　那次过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W，后来在老家街上遇见他。他骑着电动车去邻村办事，闲聊了几句，然后匆匆走了。我从他的身上读到了沧桑世故，也感觉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隐约距离，就像我们当初和S姑娘之间那样。那一刻，我在他的眼中看不到窗口，看不到S姑娘，看不到果园，看不到橘黄色的T恤衫，连同上面的青云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