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云南看张轼
2022-01-07抒情散文川上子
那天,一下飞机就给张轼发信息,说我到了。好久不联系的人,就像天天联系的人那么快就回复了。说在哪儿入住,住几天,晚上过来看我。我被那只一路颠簸的南航客机给搞晕了,座位号是最后一排,飞机尾部也和我们坐中巴尾部一样“墩”(即颠)。那个一会儿超重一……
那天,一下飞机就给张轼发信息,说我到了。好久不联系的人,就像天天联系的人那么快就回复了。说在哪儿入住,住几天,晚上过来看我。我被那只一路颠簸的南航客机给搞晕了,座位号是最后一排,飞机尾部也和我们坐中巴尾部一样“墩”(即颠)。那个一会儿超重一会儿失重的呼扇,令心脏很不舒服,什么叫心安心静,就是不“失位”,大抵就是《周易》上讲的,不“地动山摇”就是“元亨利贞”的了。我手里提着东西,也没空回复。直到入住宾馆缓过神之后,才发了一条信息。张轼竟然打过来电话说,一个小时到,请我吃米线。听到吃米线,我略微有些失望,米线不就是早餐吗。等正式到了,张轼是偕妻子一起来的,说请我吃傣家菜。理由是傣家菜里有好多种特有的蔬菜是别的地方没有的。而米线,这里太普遍,让我自己第二天随便找个店吃去。这家伙,欲扬先抑了一把。
张轼,长我两岁。略微胖。身板敦实,皮肤黝黑,面貌圆润。在云南某大学教书,现在可是博士后啊,治学门类是政治哲学,研究方向是中东问题和恐怖主义。我一听,就感觉不自在起来,敢情这小子现在是国际问题专家啊。他妻子很机灵,看出了“距离”,就打趣起来,说张轼啊,也谈不上专家,充其量是一个与恐怖分子隔着玻璃墙对话的白面书生,一旦人家推倒墙撞过来,他还不闻风丧胆,撒腿儿就跑啊。我瞅了瞅他的黑脸,觉得他妻子说的话有溢美之处,不禁莞尔。
落座后,没用多长时间,我们点的菜陆续都上来了。傣家菜,真的开眼界。我几乎叫不上一个名来。完全的无知。直到吃完了,也就记住了刺五加,鬼鸡和菠萝饭三个。张轼带了一瓶红酒进来,让服务员打开。我们边喝边聊起来,一聊就聊到三十年前了。他的妻子,也在读研究生,民族学专业,主攻东南亚民族。是一个好听众,一副谦恭随和的笑脸,一直陪到酒席撒去,灯火阑珊。
三十年前,我们还小。都在一个小学校里上学。张轼比我大,自然在高年级班里。我们的交往肯定不在课堂上,而是课间来回窜门的时候,结交的吧。一问,张轼说是啊。张轼说我小的时候,不爱运动,很安静,沉默。缺少男孩子的野气。我说是啊,学习好,体育差。我记得有些粗野的男孩子,喜欢在校园里找一些所谓的文弱的男生欺负一番的时候,张轼就会适时走过来喝退。我那时,大抵就是文弱中的一个吧。是得到过张轼的义举帮助的。但是,真正使我们建立友谊的是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喜欢看小人书。喜欢看,还有条件喜欢。都在家里藏了一箱子小人书哪。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对于书籍的囤积居奇,四邻八村也是罕见的,因此是比较快乐和自豪的一件事。一般小朋友到我家里来看,我是不会拒绝的,但得监护着。对于那些不怎么爱护书籍的,当机立断给予喝斥,提醒,劝诫。也有几个没看完,要拿回家看的,允许了几次,发现要么迟迟不归还,得我去催。要么归还了,但是封面已折叠,涂画。更有甚者还撕掉了几页,沾染了黑糊糊的脏东西。我大哭之后,发誓不再外借。但是,一群小朋友里边,张轼却是一个例外。用鹤立鸡群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张轼每次看得又快又干净,因为他的手一直是干干净净的,他很爱护书。所以,我会主动让张轼挑选上几本拿回去看。张轼还回的时候,毫发未损,崭新如初。
张轼和我不是一个村子。相隔五华里。学校就在两个村子的平分点上。他的村庄是我的老外家。小的时候,老外婆老妗子还活着,常常走动。有一个暑假吧,我住在老妗子家里,早上起得早,就去敲张轼家的门。人家还没起床呢,我不管。他妈妈一听是我来了,很热情啊,开了门。我进去的时候,张轼还在呼呼大睡。我也不叫他。自己径直翻出他书箱子里的小人书阅读起来。当日上三竿,张轼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了两到三本书了。张轼很奇怪我的出现,问我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开玩笑说我昨晚就进来了。
我们一边回忆这些童年往事,一边将那瓶红酒的液面,一直降低了下去。我有些不习惯红酒的酸味,张轼说,开始他也不习惯,时间一长就习惯了。不酸还反而不得劲。和张轼谈恐怖分子,我肯定说不过张轼。我们就谈童年吧。尤其,谈到了张轼的身世。
张轼老家是山东菏泽。父亲是一个著名的铁匠。人称“老张师”。老张师一直在陕北一带打铁,带几个儿子,都是铁匠,个个手艺精良。我们现在老家里,几乎家家的厨房里都有镂刻“张”字的铁器家具。刀,剪子,镰刀,?头,铁锨,斧头,锄头,镐子,铁簸萁,削皮刀等等,都出自张轼父辈和兄弟之手。那时候铁器手工艺的发达,着实惊人。冬天的夜晚,铁匠炉里的火焰呼哧呼哧地叫着,那时还没有电视,炉子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村人。当那风箱在匀称地一拉一推中,突然吧唧吧唧急促两下,就是铁红了,可以打了。记得当时,老张师右手拉风箱,左手夹住铁,让举大锤的儿子打,打得火星四溅。一天不知道是哪一个儿子打得位置不对,老张师大怒。骂了几句粗话,就训斥道:“你这崽子,红铁上不捣,黑铁上捣;黑铁上不捣,砧子上捣!你怎会事嘛!”。围观的村人一时哗然,第二天,这一句训词就全村传开了。
老师张六个儿子,唯一张轼没打铁,没成了铁匠。
张轼读书好,家里有钱,老张师去世时,张轼尚小。几个哥哥看得抚养张轼长大,供读书。一读就读到博士后。
张轼不同于其他哥哥,张轼还真有其不同的身世呢。
张轼母亲是老张师的第二个妻子。比老张师小一轮多。是典型的老夫少妻。生张轼的那一年,老张师都50多岁了。而老张师流艺在陕北一带,一直是租房子供母子居住。所以,张轼一出生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
铁匠生意注定要走村串乡,居无定所,不可能带家属。所以张轼从小就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随母亲居住。陕北人普遍厚道,也从不欺生。他们母子很愉快地生活在村子里,尤其,张轼从小就是在黄土旮旯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和当地的风土人情很亲。除了熟悉的血脉相亲的这片土地,并不知道还有哪儿是自己的故乡。而真正的山东菏泽,他倒是很陌生了。小的时候,每当,我们看到张轼出现在我们的村子里,完全没有把他当外人,就当自己的一个亲戚兄弟,带回来供其吃住。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
铁匠这个活计逐渐在农村衰落了。张轼后来是怎么离开我们那片土地,如何上学,一路学业精进,我们几乎就不知道了。直到2007年春节,张轼突然出现在陕北。一时成了新闻。“啊啊,老张师的那个小儿子回来啦!”大伙的惊奇和热情,仿佛张轼是一个失踪多年的孩子,如今又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了一个漂亮媳妇,和一个十几岁大的儿子。这次回家“探亲”,张轼即便在每家吃一顿饭住一宿也吃不遍啊。 关键是张轼回来,大家的高兴劲,给了张轼心里莫大的安慰。
因为真正的故乡和家乡人很陌生,这个出生地和童年主要生活地就是他的故土,这里的人们就是他的亲人。张轼以一个博士后的高学历,说自己这次回来的因缘是什么呢?是梦境。他老是能梦见陕北的山和黄河,童年的玩伴,纠缠在心里,这次回来就是回来释放心头的梦魇的。
一瓶红酒所剩无几。我和张轼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们直着舌头,说起一些往事,费好大劲才能溯回到两人都能记起的人物和事件上。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会同时欢呼起来,就像两个站在河岸上的人,在回首身后的迷蒙烟水一样,看见了灯,一起呼唤那个物体的亮,那个一闪一闪点呢。席间,我还说了一件事,是我母亲回忆起来讲给我的,也是张轼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一年,老张师从黄河的河湾口下了船,沿崎岖的山路带着张轼的母亲拾级而上,双眼带着迷茫和恓惶,绕过一组庙宇群,先到我们村。接待他们的人,正是我那还未出阁的母亲。因为刚好是集日,外婆外爷不在家,母亲一边要照顾几个弟妹,一边给远方来的客人做饭吃,吃的是擀面条,陕北臊子面。饭饱后,老张师笑眯眯地吸了一锅子烟,由衷赞叹道“啊,好村子啊!”。后来,才被人带到5里之外的马家畔,安居了下来。
散去的时候,大约22:00了。张轼打的绕道把我送回宾馆。临别,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他说:“只有陕北的兄弟来看我的时候,我才会从头脚有了一种葱郁感皈依感。让四十年来的呼吸畅快匀称起来。。。。。。”我说兄弟,我懂。他无语,只是流泪。眼睛一直红红的。
张轼的脸也是红红的。还是小时候的娃娃脸。因为我是见过他母亲的,在夜灯下看来,张轼的脸就是他母亲的脸的翻版。而老张师我也见过的,抽旱烟抽得吱吱响的一个老汉子,但是在张轼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踪迹。老张师的儿子们都是铁匠,打出的铁器成千上万。只有这个小儿子成了一名高级知识分子,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老张师一辈子打造的最好的一件铁器哦。但是,这件铁器不论多坚硬多锋利多锃亮对国家的贡献有多大,他命里存在一个柔软,脆弱,松弛和厚实的区域。因为他的灵魂永远属于那片黄土地。
(字数 3433)
[ 本帖最后由 川上子 于 2011-3-12 11: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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