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河流

　　消失的河流
　　
　　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美）兰斯敦•休斯
　　在我出生时，小河就在那里，它已经在那儿多久了？谁知道呢。它的存在，就像蓝天在高空，大地在脚下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想过它从哪里来，其实也少有人关心它到哪里去。不过乡亲们都知道它的去处，这条小河下游，连接着一条比它略微宽些的大河，它们一路欢歌，穿过树林，奔向碧蓝的海洋。
　　小河紧依着村子，像一条银色的链子挂在小村丰腴的胸前。河道不宽，但水流丰沛。晴天，阳光像散落的金粉，在白亮的水波上跳动碎钻般的光芒。阴天，乱云飞渡，冷风漫卷，云承受着雨水的重量，低垂在河面上。有这暗黑做底，它成了一匹银色的丝绸，波澜起伏，从河心直推到岸边。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浸透冷冽的苍茫，直贴到皮肤上来。
　　水里的鱼很多，有鲫鱼，小布鱼，面条鱼，最凶猛的黑鱼住在水底的烂泥里，它长着黑白相间的斑纹，身上像是涂了润滑剂一般的滑溜。我据此推测，五百年前它和蛇一定是同门兄弟。不过，与蛇相比，它徒具外表的强悍，缺少令人望而却步的邪恶与冷血。除了黑鱼之外，小河里还有一种头上长着枪的身形很小的鱼，叫丸子，不小被它的枪刺到，简直像剜肉似的疼。但谁会在乎这些呢，一到空闲的时候，河里就不难看到大人孩子的身影，用泥土挡起一段坝，把中间的水淘干，这些鱼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强子是抓鱼的高手，我和弟弟常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只要他伸出手去，那些凶猛的黑鱼也无处可逃。
　　春日里，河岸边，繁茂的青草得了水的滋养，猛劲儿招摇着往上窜。随岸生长的田间小路曲曲弯弯，在一片连着一片的绿色里忽隐忽现。阡陌纵横，禾苗在田里队列整齐地挺直腰身。乡人在水田间薅草，施肥。晌午，他们走到小河边，伸手掬一捧水，洗洗脸，再冲掉胶靴上的泥，清清爽爽踏上回家的路。也有爱美的女孩子，抖抖手上的水珠，随手采一把蒲公英娇黄的或苦菜淡紫的花擎在手上。
　　夏天，一场接一场的雨下起来，村子里的雨水汇成了无数条小溪流，撒着欢儿冲到小河里。河水涨高了，泥沙让它浑浊起来，但用不上一天时间，河水就会自动恢复它惯常的清澈。这条小河上游的大河也比它略微宽阔些，但那条河上的桥修得不太合理，每年夏天，都会被汹涌而至的河水淹没几次。看到村头小河里的水变成黄色，我们都知道，上游那座石头的漫水桥又被淹没了。
　　我光着脚坐在桥上，让河水轻舔脚心。来自于脚下的凉，沿着血脉跑遍四肢百骸，真舒服呀。其实我原本是穿着凉鞋坐在这里的，有一次不小心，刚刚晃荡了两下脚，鞋子就被河水不客气地拽走了。那是我新买的一双塑料凉鞋，要是这样跑了的话，一顿狠揍是逃不掉的，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泪都流下来了。好在，在稻田里干活的三姥姥跑上来，帮我把它捞上来了。从那儿以后，我长了教训，再到河边玩儿，一定要先把鞋脱下来，这样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玩儿，周围的野草野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们都是我的知己，我了解它们各自的香，像它们一直熟悉我的脚步一样。我把手撑在身后的青石板桥面上，身体略微后仰，舒服地遥望蓝天白云，一团团云被风推着走过我的眼前，另一朵云又追着跑过来了。那个挑着挂了罐头瓶的竹竿，像模像样地坐在河边钓鱼的人也是我，罐头瓶里放着几粒白米饭。我和伙伴们把钓竿用土块压在河岸上，自己去采蒲公英花，抓蚂蚱，跑够了再过来起钓竿，瓶里准会游动着几条小鱼。它们有着透明的身子，黑芝麻一样的眼睛，永远也长不大，但它们耐活，养好几天都不会死。冬天，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热情，寒风刺骨，河水结了冰。这时，我和母亲还有大妗子一起从树林里回来，她们的背上，都驮着像小山包一样的一大网兜树叶。天气冷，需要的柴禾多，稻草和玉米秸是不够烧的，何况，它们还是家里的毛驴过冬时的草料，不能都烧掉。所以母亲每天都会和住在对门的妗子搭伴去海边的树林里拾树叶，我也跟着跑几步走几步地去了。来回都要走长长的沙路，一步一个脚窝，腿肚子都累得“转筋”了，汗把衣服浸透，黏乎乎的冷冷地贴在身上。看到小河，就可以喘口气了。每次坚持到桥上，母亲和大妗就一人一边，靠在桥栏上休息，背在她们肩上的绳子上虽然裹了厚厚的草，还是深深地勒到衣服里面去了。只有靠在桥栏上的时候，那两道绳子才会离开肩膀一会儿。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这些关于小河的场景，熟悉的就像昨天的画面。回忆中抵达，这个句子是如此令人心酸，只有那些消失的事物，才需要依靠回忆来触摸它的光影以及气息。不，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与过去的生活相比，我更喜欢现在，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甚至还可以挑选一下品牌。去略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有汽车可以坐，不只可以坐大巴车，还有出租车随叫随到。老家的灶台上放着电磁炉电饭煲豆浆机，站在它们旁边角落里的是液化气炉。我喝着饮水机里的纯净水，看着有线电视播放的节目。在吃饱喝足之后和家里人谈天说地，这样的生活是舒适的惬意的，我不能一边享受它一边对着它嗤之以鼻。我之所以一直保持着这个回望的动作，是因为在向前走的路上，我悲哀地发现，该消失的已经消失，不该消失的，也正在悄悄离我们远去。
　　今天，当我再次出现在小河旁，它早已面目全非。河不见了，桥成了路的一部分，虽然远远望去还略有隆起，但孩子们从这里跑过去，绝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座桥，也不会有调皮的孩子坐在桥边把脚伸进河水中去了。风吹过来，扬起满地尘沙。原本河水在阳光下漾起波澜，现在荡动着微光的，是一趟气派的瓦房上凹凸有致的瓷砖。它们都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内部豪华装潢，甚至有人还在屋子里设计了抽水马桶。窗户被设计出弯弯的斗拱，因为和门及房顶不搭调因而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你不能否认他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掏出一沓沓钞票，兑换成一车车沙土，水就轻易被覆盖了。不知道沙土下面的水是不是还能喘息，也不知道水中的鱼们，在房子的下面是不是还保持着游动的姿势？那些凶猛的黑鱼，面对着比它更强大的铁铲，选择了以冬眠的方式等待？建在沙土上的房子有虎踞龙蟠之势，住在里面的人派头十足。他们靠近在咫尺的海发了财，却并没有善待每天都向海奔去的河。财大气粗的人们互相攀比，大兴土木，房子越建越高，越建越体面。遭殃的不止是小河，还有河边大片的稻田，那里也是房屋。路两旁的房屋都在挺进，抢占属于自己的地盘。于是路越来越窄，本来能过一辆汽车的，终于只能容忍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行人贴着墙跟走过去了，虽然村子里的汽车越来越多。
　　天和地都在，小河却轻而易举地不见了，这出乎我的意料。天真的我，以为它会一直流淌下去，像原来老师讲过的那样。他说地球上三山六水一分田，水以近乎彪悍的力量为自己争得了十分之六的份额，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也不过只占了十分之一而已。可是事实是小河消失了，水在这一刻隐匿了它的强势。于是天下太平，于是人们忘了水的力量，恣意妄为着侵河占道，可谁是那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先知呢，会在水卷土重来时及时打造一艘拯救世人的诺亚方舟。如果连大禹都知道水的力量不可小觑，知道疏通河道的重要性，为什么聪明的现代人反而意识不到河流在消失呢？
　　我认识的几条河，都受伤了，它们是不是也快要消失了？有一条河，除了夏天会有河水暴涨之外，平时只有一指宽的小溪流，以苟延残喘的姿势流淌着。连这点细细的水流，也是臭水，方圆几里，都被它的臭味不由分说地笼罩着，简直无孔不入。每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必定要早早摇上车窗，即使这样，也一样被恶臭逼迫着，减缓了呼吸，提高了车速。另一条河离我家更近些，早年的碧水清溪，如今已不见踪影，在河面上漂浮着的不是翠绿的浮萍，也不是凑巧落进河中的叶子，而是数也数不清的包装袋，密密层层挤挤挨挨，没有一点儿空隙。那些包装袋上爬满浓绿的青苔，看起来在河面上时日已久，既不能顺流而下，也不能沉入水底，于是就扎着堆堵在那里了。我想，这些包装袋下面已经没有多少水了，水要是足够多的话，它们早就被冲到海里去了。岸边只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佝偻着背，拿着一根长竹竿，竭力向前探着身子，挑起一个袋子，迟缓地把它放在脚边，再接着重复同样的动作。他一边吃力地做着这些事，一边自言自语，河没了，这要是下上一场大雨，村子就要淹了。他是不是那个以忧天闻名于世的杞人呢？
　　有一次跟朋友去山里游玩，正是春日深浓的时节，处处绿意盎然莺歌燕舞。很多工人在往山上扛装满土的袋子，预备栽草种树。山脚下，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河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头。一位村民推着车走过来，停在岸边，把小车一斜，满车的垃圾哗一下跑到河里去了。到处都能看到左一堆右一堆的生活垃圾，人们依然一车接一车的不断把它们推送到这里。蚕食的力量是可怕的，许多事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规模都是在渐进中积累起来的。也许要等到有一天水来了，人们才会惊觉，原来河道已经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河流比世界还要古老，比我们血脉中的血流还要古老。是水滋养了我们的生命，护佑着我们的家园，但我们对承载着水的河流做了什么？如果这些河流不是平躺在大地上，而是奔跑着冲向蓝天，那么，它们一定不会干涸，银河里的水会源源不断地注入河中，河水必将清澈如同闪动熠熠星光——就像我梦里经常看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