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立夏
今日立夏。五月五日。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又有云：“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


早起在电脑上搜得陆游一首《立夏》：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


仔细品读，诗的好处已无需我赘述。诗中燕子翻飞，蜜蜂嗡嗡。春日繁花已告一段落，槐树柳树枝繁叶茂，渐已成阴。暑热渐渐从地表升起，黄昏时诗人洗浴罢，穿起了单薄衣衫。寥寥几句，已经描摹出初夏场景。读得心动，想去郊外走一走，或许能觅得诗中的一二处景致。


下午走朝阳街，街道两旁的广玉兰树上挂满了花苞，有些性急的已经开放。蜡铸似的白色花瓣，碗口大小的花朵，空气中流淌着馥郁的花香。经过一栋又一栋楼宇，穿过几排房舍，来到郊外，眼前变得空旷了。风停雨住后的天空，清一色的灰。因了雨水，杨树叶片没有了初露时的娇弱，敦厚，鲜亮。水泥路旁的青草浓绿一片，靠近水泥路的，已被同伙们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把身子斜倚在水泥路上。


经过几户农家，还记得这几家门前的桃树，花开时如锦似霞。脱去娇艳的春衫，换上夏装的桃树们，显得有些庄重。浓密的绿叶一片紧挨着一片。伸手扒开叶片，竟藏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桃。刚刚成型的小桃，和叶子一样的颜色，藏匿在绿荫的覆盖之下，不仔细找，无法看见。树也有母性。未成熟的果实与树叶颜色一致，叶片掩映着它们，就像母亲庇护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想想儿时，我常与伙伴们从树上摘下尚未成熟的桃，塞进嘴里，又狠狠地吐出——刚刚结果的桃的味道，可想而知。然后拿幼嫩的桃做了游戏的玩具，被大人们骂了，才罢休。我那时的所为，无异于扼杀桃树辛勤孕育的子女。树无声，抑或它们有人类听不懂的语言，一定对我有过含泪的控诉，而我浑然不觉。


有一家门前种着花椒树。这棵树看起来应该有好些年树龄了，枝干已有儿童手臂粗细，上面布满了刺状的凸起，俨然是冷峻的护身铠甲。枝枝桠桠，旁生斜出，蔚然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细小的花一簇簇挤在枝叶间，散发着它独有的带着辛辣味的芳香。很喜欢看花椒树叶，有的三片，有的五片七片，昂然立在枝头，颇有英姿飒爽之态。只有刚刚抽出的新芽，还带着未褪尽的鹅黄色，倚在花穗边，现出几分稚嫩和柔弱。


另一家门前有一株枇杷树。枇杷快熟了，一个个青色的圆果子，比手指头稍大些，果脐凹陷处，顶着一小撮细细的黄色茸毛。“四月八，吃枇杷。”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今年春寒持续时间比往年长，阴雨绵绵不断。若是天气晴好，这几天应该正是枇杷成熟的日子。枇杷是一种令人敬重的果树。秋冬时节，万物萧杀，枇杷树开花了。把整个冬天的寒冷和早春的料峭都吸收了去，转化成甜蜜无比的果实。小时候我是一个粗心的孩子，只知道吃枇杷，从不知道枇杷什么时候开花。有一次感冒久治不愈，咳嗽不止。朦胧中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黑乎乎的满满一大碗。我误以为是中药，死活不肯喝。母亲说这是枇杷树叶呢，我想到枇杷的美味，端着碗仰头便喝了下去。果真不苦，母亲放了红糖的。后来咳嗽好了，问了母亲那晚喝的到底是什么。母亲说，的确是枇杷树叶，在灶里用刚刚烧过的灰烬炮了一下，再洗了煮来喝，能治咳嗽。那年父亲从别家找来一棵手指粗细的枇杷树苗，种在禾场边，我才见到了枇杷花。听说枇杷的得名是因为果实形似乐器琵琶，我想那命名者所见定不是我们这里的枇杷了。在水果店见过外地舶来的枇杷，个大，形状与琵琶更接近。


尽头一户人家旁边是一个鱼塘。水面静默，不甚清亮，颜色黯淡。岸边的水草也不太丰茂。鱼塘三面聚居着人群，倾倒了很多垃圾。各种颜色的包装袋漂浮在水面上，星星点点，抢去了本该属于水草的风光。前面靠岸处有几点抢眼的白色，走近了看，原来是几条已经死去的鱼。最大还不够一个手掌长短的鱼，腹部朝上，静静地卧在水面。这本应是它们生的世界，却成了葬身之处。它们小小的黑亮的眼睛，还在凝视着静谧的天空，却永远找不到自己为什么夭折的答案。


几声叹息后走过鱼塘，这里是一大片菜地。《礼记·月令》篇中解释立夏曰：“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不知作者是否在菜地中仔细观察后，才写出这精短数字？郊外很多农家以种菜为生。没有大规模的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还能找出少年时在农村生活的样子。好几块地里种植着包菜。一棵棵圆头圆脑的躺在地里，有些没有卷好的叶片翻过来，远远看着，像一朵朵巨大的绿色的玫瑰花，盛开在土地上。有一个农妇在地里劳动，弯着腰，慢慢走动，用手扯着杂草。禁不住又想起了远在乡下的母亲，此刻她也一定在田间地里劳作。


找了一小片干净的草地当坐垫，在菜地边坐下来。面前是一垄开了花的芫荽，细细小小的白色花，散发出一阵阵只有它们才有的气味。喜欢花卉鲜香的人是不会喜欢这种气味了。很多小昆虫在花间飞舞，嗡嗡作响。这一垄，是主人留着做种子的。有的空地被主人伺弄得很齐整，土壤被翻过，锄得细细碎碎，种上了夏秋季可以收获的蔬菜：豆角，瓜类，辣椒。右边一块地种着黄瓜，瓜蔓已有筷子长短，勤快的主人已经提前插好了做瓜架的树枝。我的左前方有两垄苋菜，长势真好，绿中带着紫红的叶片，像一个个挥舞着的小手掌。和旁边嫩绿的空心菜对比鲜明。这些菜送到菜市场，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天色渐晚，我起身往回走。转道拐弯走了另一条路，那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海已不见影踪。油菜荚果鼓鼓囊囊，油菜茎秆不堪重负，稍稍倾斜，弯下了腰。叶片，荚果，茎，均已褪去生机勃勃的绿，微微泛黄。这些重负和蜕变，令油菜和主人欣喜。油菜完成了一段生命历程，它们的主人需要用收获来冲刷劳动的艰辛。今年天气反常，气温偏低，雨水偏多。前几天回老家，听父亲说起，油菜收成可能不会太好，有些果荚里面是空的。上天和人类没有达成一致协议，很多人将会在收获后埋怨老天。在土地上耕作生活的人们，喜怒哀乐，仍然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低头看看路边，一丛蔷薇，开得正好。没有人修剪这路边的野花，带刺的藤蔓毫不顾忌的向四周蔓延，指挥着这些粉红粉白，向各个方向延伸。草丛中零散地长着几棵蒲公英，撑着几把灰白色小伞，等待着下一阵风来临。我伸手折了一枝，轻轻一吹，一朵又一朵，飞起来，飘远了。就像这个春天，才来不多时，匆匆忙忙中展现一季娇羞姿态，也要渐行渐远。四时轮回，无可逆转，她必须把舞台让给豪爽奔放的夏。今日立夏，夏天来敲门。自此日起，各色花叶相辉映，各种虫鸣鸟啼相唤，眼见得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如池塘。由不得你我，暑热骄阳，将是天地间的主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