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两年记之二:42个人,42颗星
2022-01-07叙事散文夏冰
那是1982年5月26日,我随村里工程队乘火车来到省城一个工程点落了脚,开始我平生第一次的打工经历。可是我没想到,仅仅干了十来天。这十来天里,派工的头儿先后安排我干了筛沙、抽麻刀、和泥、拌灰、给架上的大师傅端泥端灰等等活儿。其中抽麻刀和给大……
那是1982年5月26日,我随村里工程队乘火车来到省城一个工程点落了脚,开始我平生第一次的打工经历。可是我没想到,仅仅干了十来天。
这十来天里,派工的头儿先后安排我干了筛沙、抽麻刀、和泥、拌灰、给架上的大师傅端泥端灰等等活儿。其中抽麻刀和给大师傅端泥端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和村里一个后生面对面坐在房子里,两手使劲上下挥舞着细长的柳条,把成团成片的麻刀抽得细碎而绵软,正好和灰用。一天下来,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嗓子眼里总觉得塞了一团东西,咳不出,咽不下,干痒难耐。几天后就给大师傅端灰端泥,墙头很高,好不容易踮起脚端到架板上去的泥和灰,稀了稠了大师傅也不吭声儿,只是蹲在那儿抽烟。就有人告我:稀了;或者:稠了。于是再踮起脚尖吃力地端下来,让和泥和灰的人加工好,再把符合标准的端上去……
那些天赶上六一,我们工地南面就是一所学校。总能在干活的同时,听到孩子们欢快的唱歌声,我的心就悠悠地被拽来拽去,眼前总有孩子们活蹦乱跳的身影。没办法,咬着牙干到6月4日,我说服自己,回家。
父亲奔波了几天,给我联系到了本县的Z学校。于是我作为代课教师,再次走上了讲台。这次不是尽义务,每个月有33.5元的薪资以及5元班主任费。
到校报到那天,是6月10日。当我随着学校领导走进四二班教室时,迎接我的是那么多红扑扑的小脸蛋。我听到校领导向孩子们介绍说,他们的丁老师生病了,从今天起由我代他们的语文课,并担任班主任。我发现,领导说着的同时,他们好奇、热切的眼睛亮亮的,眨呀眨的,让人看着,满心的欢喜。待领导离开,我顺嘴问一个冲我友好地微笑着的男孩:
“你能告诉我谁是班长吗?”
“哗——”的一下,全笑了。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个子女生欢快地说道:“他就是班长!”
笑声再次响起来……
我压根儿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等到当天中午,放学后,我跟上灶老师来到学校伙房,刚端起饭碗,有老师一进来就跟我说:“你们班学生还等着你呢!”
我急忙跑到教室,只见全班42个人,全都背抄着手,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我纳闷极了:“最后一堂课是数学吧——”
班长回答我说:“每天都需要班主任老师安排,才能放学的。这是老规矩了。”
“老规矩?”谁也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事。
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够听到孩子们平稳的呼吸。我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动,在搅,搅得发热,热得奔涌。
我连连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大家!老师谢谢大家!”
教室里依然静悄悄的。42双眼睛,就是42颗明亮的星。无论隔了多长时间,都在我心海里熠熠闪烁。
Z校所在的村子是在县市的交界处,这里的人说话夹杂了浓浓的忻州口音,因为相互听不大明白,一开始,我们便闹了不少笑话。但是,在善意的笑声里,随着时光的推移,在我的启发之下,他们学会了在课堂上踊跃发言,知道了放开思路写作文,明白了同学之间要真诚友谊,互相帮助……我们彼此走进了对方的心里,相处得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那次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正在班上引导孩子们分析试卷,一个学生的母亲闯入教室,大吵大闹,说是她女儿被几个女生欺负了。其实她女儿十分的蛮横,常常跟同学们闹矛盾,是个一点不让人的人。因此,我劝这位母亲先在院子里等一下,有话下课后再说,可是她不依不饶,仍然骂个不停,还要追着撵着打那几个女生。我拦住她,说:“她们都是我的学生,请你不要打骂她们,也不要再影响我们上课……”坚持把她劝出了教室。我返回教室后,孩子们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在那个瞬间,我直觉得,孩子们和我之间,那份心心相通的感觉,真好。
我把42个孩子的名字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我是用鲜红的墨水登记的。郭双利,郭永恒,王凤花,……每个名字都不是机械的汉字,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每每学习测验后,我就在他们的名字后面详细地记好各自的分数和名次。闲暇时,我喜欢翻看着一页页的记载。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一个个名字,就像是抚摸着他们本人一样。
记得学校举行歌咏比赛,之前,我们翻来覆去练习,到比赛那天,校长亲自弹着风琴,小班长仰着脑袋,瞧着天空,使劲唱。一个女生则老是瞧着自己的脚尖,细声细气的唱。两个人的模样,逗得观众哈哈大笑。结果得了名次,可把大家高兴坏了,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合不拢嘴。
我们的教室门前,栽种着几株花,有半人高。孩子们唧唧喳喳告诉我,它们名叫大红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有这么一种花。不过孩子们说了,我就相信了。看着孩子们乌黑的眼睛,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听着他们的小嘴巴里急急地热切地把大红花的名字说出来,像是在说着自己亲密的小伙伴,我就十分开心。
一天美术课上,我让孩子们画大红花。可是我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哈哈大笑。我惊奇不已:“怎么啦?大红花不能画吗?”他们又是一阵放肆的笑。笑声里,一个孩子清脆地说:“大红花,有啥好画的!”“就是!就是!”孩子们异口同声回应道。我呵呵笑着,问他们:“咱们班谁画大红花画得最好啊?”他们不说话,但是都把目光放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脸蛋儿红扑扑的,宛如一朵盛开的大红花。她把脑袋倾下去,越倾越低,几乎要埋到课桌下面去了。我鼓动大家再三再四的请她上台来画。最后,她迟迟疑疑的走上讲台,笑嘻嘻的,在黑板上画起来。她画得十分用心。她用艳红的粉笔画花朵;她用翠绿的粉笔画叶子;她用棕色的粉笔画花枝。画完,嘴巴一抿,红了脸,站在了一旁。孩子们一蛙声地叫好,她的脸越红了。
她长得秀秀气气的,个子高高的。听孩子们说,她13岁了,比班里大部分同学大了两三岁。据说她连续两年留级。因为她父亲早逝,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母亲还多病。每天回到家里,她做饭、洗衣、喂猪、拔草、照料弟妹,根本没有时间温习功课。
但在我们四年级二班,她的绘画是出了名的。教室后面的板报上,那些花啊草啊,小鸟啊白云啊,全是她画的。同学们都很自豪,都很喜欢她,七嘴八舌地跟我说:“我们班有一个画家!”
所以临到同学们让她画画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她会笑嘻嘻的,在纸上描啊涂啊画上一气,有时候是只兔子,有时候是个仙女,有时候是朵蘑菇……画完了,她歪着脑袋端详半天,大眼睛忽眨忽眨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叹一声:“画得不好!”交给主人。大家便齐齐围上来,指指点点的,喝彩声不断。
有一天,她向我请假,说不上学了。我对她说,这假我可准不了。究竟咋回事呢?我抽了个时间,专程到村里,问询着众人找到了她家。她妈确实病病歪歪的,但是这个当妈的说得更多的是诸如“女娃子家念下书没用,迟早是要嫁人的,不如回家做家务实在”等等话。我再三说,时代不同了,男娃女娃一个样,都应珍惜学习机会,尽量多掌握文化知识。不过很明显,我的话效果不大。尽管女孩仍然到校,可她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我离开Z校不久,听说她最终还是休学了,并且很快就出嫁——丈夫是一个近30岁的瘸腿木匠!得到消息我吃了一惊,暗想:这个秀气的女孩,她理解婚姻是怎么回事么?
到这年的8月中旬,丁老师病好回校,于是我便需要离开。我想我应该跟孩子们打个招呼,但是,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当我上完最后一节课,硬着头皮说了要走的事后,教室里炸锅了:
“老师不要走!”
“不许你走!”
“老师,不走好吗?”……
几位女生,干脆号啕大哭起来。
我尽量保持镇定,安慰他们,鼓励他们。
这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几个女生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我问她们有什么事,她们说没事。又过一会儿,其中一个进了屋,显然是做了她们的代表。她说,老师要走了,我们想送老师点小礼物,请老师收下。说完,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前来,手里是一叠写字本。我忙说不用,你们自己做作业用吧。她往床上一放,转身跑出去了。
我拿着这叠写字本来到教室,递给那位“代表”,说:大家的心意,老师心领了,老师谢谢大家!
孩子们扑闪着明眸,有的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可是没有出声。
到打铺盖卷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毡子与褥子之间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正是那些写字本。我只顾了离校前的乱忙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们趁我不注意塞进去的,我一点不清楚。那么,孩子们这份心,我就郑重地收下吧。
到离校时,因为需要经过四二班教室,我故意选择了上课的时间。经过教室的时候,我尽量若无其事。我努力不扭头看。我到底忍不住——我回头了——我愣住了——
孩子们一个个站在窗户前,扒在门旁,你扶着他的肩,她拉着你的手,眼里流着泪,静悄悄的……
我不能再看,不能停留,拔步疾走;但是不得不看,不得不回头。他们的眼泪,还在默默地流……几个女生一边哭,一边努力笑着,向我招着手……
2011.6.30-7.1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1-7-1 11:42 编辑 ] 精神滋养, 青春记忆, 情感珍藏, 人生经历, 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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