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之镜

湖水之镜
　　 那棵树，长在一条湖水的岸边，让我看到时间里消失的一片地域。 　　那是我搁置在梦里的家乡。一条船在水面上，那个我寻找了很久的人躺在里面，他飘向芦苇丛中。从他裸露的身体上，我看到更远的过去。 　　那丛迎风摇晃的芦苇，在一片蓝色的水的包围中。他在那里，他在船的带领下，去了那丛芦苇深处。那是10岁的我，去过的一条大湖。我最早知道，从父亲的口中。父亲说：这就是微山湖。站在秋天的芦苇丛中，看着芦苇缨子，在四周到处飘飞。那应该接近冬天了吧，冷风吹得强劲。我看到我，躺在一条船上，朝着水中央的一处长满芦苇的地方漂去。 　　从那条湖里带着鱼和藕回到了村庄里，经过村路上，我看到那只小狗跑得很快，它黑色的毛发从一丛光中，电光一样消失在墙角的拐弯处。与一条小狗一同消失的是路上的行人，只有树站立着，直到一抹红光从树身上消失，你还以为有一个神奇的手，把眼前的一切都偷走了，留下了一个无法复原的现场。 　　现在觉得，无论你怎么想把湖水的样子和光，留住，都是徒劳的。我就只能把目光对准一棵笔直的树，青色而光滑的树皮，浑圆而高耸的树身，上面的树杈，以及那些片状的浓绿色叶片，在风中的响声，在我看来，它们漂亮极了。一切沉默的，都变得深远而生动。 　　“湖水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很多年了。我只能看见长在水边的树，看见它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见证一整个过去的时段。”而从此，所有的树，都会变成湖边的那棵树。从任何地方出现的树，看远方，都能看到湖，也能看到村庄，看到一个少年离开湖水和村庄，一步步走到城市里。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在后来重逢时，变成了另外一种摸样。它们不再熟悉我，也常常不再认识我。只有树，那么漂亮地站在出村口的地方，变成时间里的一场隐秘变化。 　　我后来睡在乡村一个新盖的屋子里，紧紧抱着一个树身，看到了整个湖面，那盛大的水，是我温柔的梦乡，觉得自己从那棵树里分娩而来，它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归宿地。那些叶片纷纷坠落，覆盖到我的身体上，清凉而又柔软，那像是水做的世界。 　　我总是在一些困顿而毫无出路的时候，梦见到一条湖，那些闪亮的水面，总是飘起我的身体，我以为最好的离开世界的方式，就在一团没有污染过的清澈水面上，我从没有觉得自己会溺水而亡，相反常常会觉得那湖水带我去了我的梦。那些水上的杂草，如何鲜绿，又如何舒展着它们蓬松自如的姿态，我的身体也在那样的舒展里，回归了永恒的梦想之地。 　　有很多年，我离开了湖水的镜面，找不到镜子中的自己，忘记一个男人在时间里是如何苍老而变成模糊的一团肉身的。我被什么东西丢在了，一条没有回家方向的路上。我在某个时间里，看到过细雨飘洒的空间里，那大片湿漉漉的竹子。在那小路上穿行，我仿佛回到了少年，回到了水的包围里。那种自由的身心，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湖水里的鱼群。“我就是那样条鱼，水是我最永恒的家乡。” 　　 多年之中，我再没回到湖边，忘记湖水和它的鱼和芦苇，我就变成了一个干枯的鱼。那年，我看到身体和牙齿，在某个时刻发生的变异。那些物理的变化，在我想来绝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的属性。那些年，从春天到冬天，有一些干燥的感觉，深刻地影响了我，乃至于让我无法应对生活内部发生的严重却失，像一棵树，失去了水从根部的润泽，我的存在像一种无望的悲剧。 　　我躲在一个房间里，在一个无人到来的午后，写下：“我一直在掩饰自己生活腐烂掉的某些部分，它们像一截朽木在那样的时候，化成了粉末，从我呼吸到的浑浊空气里，消散到无无法知道的角落。很多日子之后，我知道了某人看到了人这样的一张绝望的面孔，它躺在文字之间，冷漠而决绝的和疼痛完成着告别，就像时间和死亡完成的某种仪式。” 　　我记得，在忽然想起湖水的时刻，我在一片幽暗的过道里，走来走去。星光和外边的世界被水泥板的屋顶阻隔在外边。我和沉默的物资世界，保持着一种共同的沉默。风、细雨的声音，和我所在的空间，互不干扰。或者彼此相互倾听。恍然觉得有人在寻找我，而我和那个人隔着一条湖面。那个在对岸的人，缘何寻找而又不能来到我的身边呢？ 　　有些路，是这样的。它们最好的方式，是变成了一种安静的回忆。就像在某个夏天，我在水里，看到了阳光与水的倒影。就像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另一个人的消失或者死亡，否则你会觉得，那多么不合理。 　　我们存在，源于恰好有一种回忆的方式。我知道除了这样一种最为根本的看待，没有别的办法，来纪念并拥有一种怀念。人要一点点地退后，将自己安放在一片泥土之下，那里所拥有的温暖，仿佛经历过阳光照射，而把一种热量传递到土层下的身体上。大约也正是在那里，我能看到湖水的宽阔与清亮，看到呼喊我一生的人，深埋进水中。这样，在我和生命愿望达成一致的念想时，它们会永恒地存在我的肉身和灵魂之中…… 　　　　　　　　　　　　　 2013年2月5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3-2-6 20: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