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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深山寻人

2022-01-07抒情散文袁光熙
深山寻人1968年2月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跨过漾江大桥,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向漾濞的深山爬行。这时,太阳从白雪皑皑的苍山顶露出了笑脸,金色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地毯缓慢地从山顶铺向山脚。峡谷中的密雾在太阳的微笑中不情愿地逐渐散去。漾江露出了自己……
   深山寻人
  
  1968年2月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跨过漾江大桥,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向漾濞的深山爬行。
  这时,太阳从白雪皑皑的苍山顶露出了笑脸,金色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地毯缓慢地从山顶铺向山脚。峡谷中的密雾在太阳的微笑中不情愿地逐渐散去。漾江露出了自己秀美的面容,在我们脚下静静地流淌。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使人感到特别是舒适和惬意。林中的万物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了勃勃生机。鸟儿在空中在自由自在地飞翔,它们那清脆的鸣叫是发至心灵的欢笑。艳丽的山茶花开放在绿树丛中,预示着春天的到来。看着周围迷人的美景,呼吸着清新自由的空气,我深深地陶醉了。
  然而,就在二十多天以前,在苍山的另一边,在我可爱的家乡——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下关,却阴风惨惨,阴云密布,苍山呜咽,洱海哀叹,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由于文革两大派群众组织——八派“四二0”和炮派“大联合”武斗的不断升级和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在这里酿成了一场惊天血案。
  1月5日两派在争夺苍山饭店的武斗中,互有伤亡,其中五名炮派的山东支边工人被打死。几天后,一支由数百名山东支边工人组成的“滇西挺进纵队”(简称“滇挺”)在昆明成立,随即挥戈西进,杀向下关复仇。沿途打开了重要的国防仓库——396库,抢夺了大量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弹药。来到下关,与炮派“大联合”汇合,经过周密准备,严密部署,于1月16日向下关八派“四二0”,发动了全面进攻。“滇挺”的到来极大地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使原本势均力敌的形势变成了一面倒。“滇挺”和“大联合”迅速占领了下关全城,随即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行动,致使“四二0”群众300多人被杀害,数千人被关进了临时监狱。这就是当时震惊全国的下关“1.16”事件。
  作为下关八派“四二0”的成员,我们全家被抓。在临时监狱中关押半个多月。在这里我经历了人间地狱般的生活,我和父亲遭受了捆绑毒打,我听怕了受害者的惨叫声,看够了“滇挺”和“大联合”暴徒的各种残忍的暴行,亲眼看到过受害者的尸体,亲身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在这样险恶的处境中,我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因此面对眼前的美景,面对失而复得的自由,我这个几天前还身陷囹圄,与死神相伴的人自然具有特殊的情怀和刻骨铭心的感受。
  然而,我们此行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也不是来求仙问道的,甚至也不是来避难的,而是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任务。
  我被放出后,来到大理。这时大理一中已成为“四二0”的难民营,由十四军提供食品和保护,上万名“四二0”群众在此避难。这时,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1.16”事件震动中央,严令查处。“滇挺”闻讯,向昆明逃窜,被解放军部队歼灭在一平浪煤矿。这一来,“大联合”气势一落千丈,“四二0”则人心振奋,纷纷要求重整旗鼓,返回下关。可是,“1.16”武斗开始之后,“四二0”溃不成军,大小头目各自逃命。主要负责人老季逃往北京,王副渡洱海,逃到永胜,后辗转到达北京。阿勇逃往漾濞。被抓的大卫虽已放出,但他“八二炮”的观点,使他难以被多数人接受。群龙无首,只剩下水泥厂一个既无威望又无能力的姓余的常委在苦苦撑持。找回主要头头是当务之急。几人之中最有可能找到的就是阿勇,找阿勇的任务落到了阿勇的表哥保罗、弟弟老挺和我身上。于是我们便来到了这漾濞的深山之中。
  我们唯一的线索是阿勇可能在农校的小苏家。小苏家在漾濞山中,地址不明。于是,进山之前,我们先去漾濞城中的大卫家,找他母亲寻求帮助。三人第一次到漾濞,峡谷的迷雾迟迟不散,漾濞的背街小巷弯曲复杂,绕得我们晕头转向,好象陷入了迷魂阵中,一直走不出来。幸好遇到同学老孔,才在他的带领下,找到大卫家。大卫的母亲热情接待了我们,提供了小苏家几个可能的地址,都在大山之中,得一个一个去查找。临走前她家一位亲友嘱咐我们,如果在山上遇到困难,可以找一个叫秦义然的人求助。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们与秦义然素不相识,他怎么会帮忙?漾濞这么大,真出了事,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但出于礼貌,我们还是表示了感谢,并且记下了这个名字。
  我们艰难地向山上爬行,路越走越细,气却越喘越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裳,但我们仍不停地前行。三个人中,我感到最累,因为我的体力已经提前预支了。昨天,为了寻找前往漾濞的汽车和做准备工作,我在大理、下关之间,来回步行奔走了四十多公里,至到深夜才入睡。今天一大早,连早点都来不及吃,好不容易爬上了送云台山的工人回永平的汽车,才到达漾濞。
  我们漫无目的地向山上爬去。路是否对,方向正确与否,只有天知道。我们翻过一道道小山,趟过一条条溪流,渐渐接近山顶。只见在密林中间出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许多牛羊在悠闲地吃草,一个牧童躺在树阴下呼呼大睡。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实在是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优美画卷。刚刚经历过生死危难又经过长途跋涉的我们被深深陶醉了。我们的脚步惊醒了牧童,他听了我们的目的后,笑着说:“你们走错了,再朝上走,翻过山,就到永平克(去)了。”我们急忙折下山来,向南方走去。
  连续登山,我们已苦不堪言,路线的错误,又白白消耗了我们许多体力,早上只吃得半饱的肠胃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在地上躺了下来。逼着保罗把我们“最后的晚餐”——几个包子拿出来吃。这几个包子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食物,也是大卫家人的一片深情。
  按原计划,我们准备到漾濞后,饱餐一顿,再买点吃的,供路上食用。谁知当时在漾濞那样的小镇,人口稀少,生意萧条,几个可怜的国营小食店,要中午之后才开门,结果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我们找到大卫家,他家一笼包子刚刚蒸熟,香气诱人,我们在路上颠簸了许久,水米未进,早馋得口水直流,但在那粮食匮乏,定量供应的时代,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全天赖以充饥的口粮,我们怎忍心让好心的老人挨俄呢?便谎称已吃过早饭了。大卫的母亲不由分说,取出一个布袋,将热气腾腾的包子全部倒入袋中,硬塞给我们,说让我们路上充饥。我清楚不接只有挨饿。只得接过包子,偷偷留下了点钱和粮票。离开大卫家,我们立刻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吃的正欢,保罗一把抢过剩余的包子,说:“任何时候都要留一手,这几个一定要到最后时刻才能吃。”他说得有理,我和老挺只得不情愿地同意了。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在密林中穿行,就着溪中的清水,小心翼翼、万分珍惜地吃着包子,感到这是人世间最美味的珍品,它充分证实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这句至理名言。我们忘记了一切辛苦和烦恼,好似在森林公园中度假旅游,感到无比地轻松愉快。至于晚饭这么办,明天吃什么?已经无暇顾及了。
  走出密林,前面出现一个村落,正想进村问路,突然几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们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迭(里)来的?来搞什么?”我突然想起大卫家亲友的话,说:“我们是来找秦义然的。”一听到秦义然的名字,那几个人的态度立刻变了,热情地把我们迎进村去,煮上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百米饭,切了一大快肥的流油的腊肉,招待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席间一个脸色黝黑,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详细询问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直言相告。原来事情居然这么巧,他就是秦义然,是这里八派的头头。同派的人什么话都好说。他告诉我们:“小苏家在石平杨街子,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你们认不得路,乱走咋个找得着。”决定派一个石平的人给我们带路。
  给我们带路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壮年汉子,十分健谈。一路上他不无得意的大讲他和秦义然参加造反的种种经历,无意中还提到他家附近也有在下关工作的人,而且是个官。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他答道:“熊兆庭。”我不觉一愣,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在“狱”中的一幕立即重现在我的眼前。
  这天我刚刚端起饭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门打开了,又有几个人被押了进来。其中一个就是州商校的副校长熊兆庭。他脸色惨白,身上又破又脏,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问后才知道,他是翻苍山逃走的,苍山海拔四千多米,冬天的苍山,冰雪覆盖,温度极低,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在山上又冷又俄,幸好临走时用床单裹了一些水果糖,和着雪水,用以充饥,才得以保住性命。谁知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翻过苍山,到达平坡,离家只有咫尺之遥,却落入“大联合”布下的天罗地网,被抓了回来。现在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我立即把才吃了两口的饭递给他,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连掉在地上的饭渣,也检起来塞到口中。吃完饭,脸上才有点血色,气也喘的均匀了。这天我虽然饿了一顿,心情却很舒畅,觉得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以后,我竟与熊校长可能在漾濞的深山中相逢。
  有人带路,行程自是十分顺畅。来到他家,已近黄昏。他说:“今晚就在我家睡得罗,明天我再领你们克(去)杨街子。”我环视四周,他家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实不为过。三间土房,灶房里还有点炊具。住房乱七八糟堆了些苞谷和杂物,不但没有被褥,连一张床都没有。房外的圈中,不要说牛马猪羊,连只鸡都没有。堂屋中只有一个火塘和几个摇丁晃荡,歪巴斜扭的板凳。所谓睡觉,就是坐在火塘旁边,闭上眼睛熬一夜。看来今天只能体验一下原始人的生活了。保罗和老挺也面露难色,但又无可奈何。我实在没有想到解放这些年了,怎么还有这样贫困的家庭。我虽然不清楚身强力壮的老罗为何贫穷到如此地步,但我却明白他造反的原因了。
  我忽然想起他说的熊兆庭家就在附近,决定去看看。问明路后,翻过两个山梁,在一片绿荫覆盖的瓦房中,找到了熊兆庭家。在狗的狂吠声中,他打开了门。见到我,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他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端茶递烟。他妻子手脚麻利地很快端上一桌丰盛的晚餐。有青菜汤、油炸核桃、火腿和一盘我第一次吃过的香肠煎鸡蛋。这是在当时高级宾馆中也难以品尝到的美味。熊兆庭的妻子是生产队会计,他本人在外工作,家里的生活条件自然比送我们来的那位好得多。晚饭后,他妻子腾出一间空房,抱出几床被褥,安排我们住宿。还叫人通知老罗:我们在这里住下,不回去了。世界真奇妙,想不到我们的生活环境一下就从“地下”飞到了“天上”。感谢之余,我不禁想道:如果当时在“狱”中,我不管他饿不饿,独自把饭吃光,此番相会,情景又会如何呢?
  在漾濞的深山中,伴着轻轻的松涛声,倾听着偶尔响起的鸡鸣狗叫,我们度过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夜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保罗就起身了。按头晚的商定,我和保罗到杨街子找人,老挺留在熊家作预备队,以免出了事,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按照熊兆庭指引的路线,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俩来到杨街子,并找到小苏家。在他家门口,我们被一位妇女挡在门外,她警惕地询问我们是什么人,并说她家里没有什么阿勇。难道信息有错?阿勇真不在她家,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忙呼了。正争执间,一个人从楼上走下来,不是别人,正是久违的阿勇!他是听出我们的声音才出来的。躲在深山中一个多月,他对外面形势的变化一无所知,反而如惊弓之鸟,时时警惕炮派的搜捕。听了我们的情况介绍后,他当即决定,立即出山。
  告别苏家,来到熊家,唤醒了还在熟睡的老挺。兄弟俩劫后重逢,欣喜异常,宛如梦中。我们不及细谈,匆匆谢别熊家,直奔山下。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送我们跨过漾江。走上公路,举目一看,这里是我们乘车路过的平坡。早知如此,我们在这里下车登山,事情早已办妥。何苦绕一大圈,辛苦跋涉数十公里。但一细想,谁能未卜先知?何况此行让我们体验了漾濞的迷宫小巷,观赏了如诗如画高山牧场,走过了溪水相伴的林中小路,品尝了农家的美味珍品,得到了许多相识的或不相识的人的真诚帮助,实为值得。
  这时,我们已经在山路上行走了十多公里,平坡到下关20公里,到大理35公里,全程近50公里。这样长的路,让今天的人用双脚走完,必定叫苦连天。但头天晚上我们得到了很好的休整,又成功找到了人,精神振奋,体力充沛,这段路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们迈开双腿,在尘土飞扬的滇缅公路上,快步急行。
  临近下关,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在温泉就离开公路,沿山脚小路绕过城区。下午6点多钟,大理城以绚丽的晚霞欢迎我们的归来。
  回到大理不久,在部队的支持帮助下,“四二0”在大理军部召开了誓师大会,浩浩荡荡返回下关。
  许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熬过了文革的动乱年代,经历了知青的风风雨雨,度过了漫长的平凡岁月,带着微白的双鬓,步入了晚年。每当我来到漾濞,路过平坡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不期然地凝视着对面的群山。在这里我有过一段难忘的历程,感受过深厚的人间真情,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们相互争斗,相互仇杀的年代是何等难能可贵,在努力构建和谐社会今天,它更象一股温馨的清泉永远静静地流淌在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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