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妈妈子

　　我操你娘啊，我日你祖宗八辈儿啊，你这个浪B妮子啊……骂声伴着哭声从街上传来的时候，我刚刚放下饭碗。奶奶端着碗嘟囔，这个傻少妈妈子，又是跟谁呀。娘说可能是跟桂芝，要不出去劝劝她吧，跟嚎丧一样。奶奶说，算了，别理她，骂够了骂累了她该吃吃该喝喝，你劝她她更来劲。娘只好作罢。
　　奶奶和娘一边议论少妈妈子的家事，一边开始收拾碗筷。娘在小铝盆里兑上温水，哗啦哗啦地洗涮，那些有关少妈妈子家事的话在娘的一双大手里变得水淋淋的，溅在桌子上地上，洒在娘身上的围裙上。奶奶把锅里剩下的一点玉米面粥倒进猪食槽子里。黑毛母猪耷拉着一串皱巴巴的奶子，翻着白眼小声哼哼着，不知道是嫌给的食少了，还是嫌因为议论少妈妈子的家事送食晚了。
　　天渐渐黑沉下来，少妈妈子骂街的声音也悄悄熄了。黑夜覆了村子，覆了院子，覆着我，也覆着那个爱骂街的少妈妈子。
　　少妈妈子家和我家隔了一条街。饭前饭后她少不了到我家来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数算来数算去，有用的没用的全往外倒，有时候借瓢面，有时候还瓢玉米面渣子。从记事起，这个少妈妈子从来没有激起过我对女性的好奇，外表的丑陋与内里的粗糙掩盖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像是垒房用的一块土坯，或是一块旧砖头，丝毫让人提不起注意。虽然她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两粒乳房，可是在我看来，在灰突突脏兮兮的衣衫掩盖下，她的乳房一点也不美，像两只软塌塌的面袋子，匍匐在同样不美的胸上。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身材是否也曾经丰满过，会不会在男人的眼中被当成过一个女人，一个可以激起男人性欲的女人。时间的怪手从她身上一次一次抚过，她一点一点成了现在的样子，丑陋，粗糙，不管不顾地坐在大街上，一下一下拍着大腿，像那只黑毛猪一样翻着白眼，不停地骂着，我操你娘啊，我日你八辈儿祖宗啊。
　　少妈妈子男人的八辈祖宗也挺倒霉的，一年总得有个几回被她从漫地里拎出来，操呀日呀的，丢死人了。我敢打赌，那些祖宗们真要是显了灵，准会让她男人扇她大嘴巴子，骂她个熊娘们儿，骂她个傻死孩子。她男人在世的时候我听见他这样子骂她，恶狠狠地黑着脸，坐在井边一把小竹椅子上抽烟、喝茶、擤鼻涕。
　　少妈妈子家门前是一个湾，湾边有一口敞口井，一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在井沿安放着。早些时候，家家户户还没有安压水井，村子西半部的人都去那里挑水，牵着牲口去湾边饮水。她家的院墙是土墙，很矮，木栅门，院里的柴草傢什鸡鸭一样一样映进来来往往人的眼里，成为一种活生生的场景，衬托出少妈妈子和她的男人、孩子。她男人大她好多，姓张，在村里是大辈，好多人叫他爷爷、少爷爷、老少爷爷，相配套的，别人叫她少奶奶、老少奶奶，更多的人叫她少妈妈子。她听别人叫自己少妈妈子也不恼，嘿嘿哈哈操娘日伯地跟人混闹。有时候她男人打她，可惜多数时候打不着她，因为她跑得快，围着院子转圈，弄得鸡飞狗跳，有时候也往外跑，窜到大街上，看看男人追不上了，就停下来跳着脚地叫着她男人的大名，把他娘连同八辈祖宗挨着日一遍。
　　有人是听着动听的歌声长大的，有人是伴着好书好电影的熏陶长大的，我却是听着少妈妈子的骂街声长大的。和家里人打架要骂，鸡被偷了要骂，树被啃了要骂，只要是让她感觉不顺心了她都会骂。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劝，时间久了摸清她的规律了，也不劝了，等她骂累了，气顺了就行了。第二天，她照样没事人一样见了人有说有笑，像个脸善变的孩子。
　　少妈妈子的娘家在几里地外的村子。逢年过节她也回娘家，娘家人也会来她家里串亲戚。有时候亲戚来了家里干粮不够，她就来我家借。这让奶奶和娘很无奈，借面还好，反正都是小麦磨的，不会脏到哪里去，可是借了干粮还干粮，做干粮可要经过她的手了，一想起她的脏手脏家，再白的馒头也实在难以下咽。等亲戚走了，她一准要到我家来，坐在炕沿上把亲戚来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奶奶和娘揣着一种明白人的心态，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参与进来，三个女人铿铿镪镪唱将起来。等到少妈妈子走了，奶奶和娘少不了把少妈妈子数落一顿，以落实少妈妈子的蠢笨，来满足自己比别人聪明的虚荣心。这样说来，村里人还得感谢少妈妈子，没有她的蠢笨怎么能衬托出别人的聪明呢？
　　人蠢笨了就会受欺侮。这是人间的一种弱肉强食原则。小时候我不知道少妈妈子的男人为什么打她骂她，长大了以后慢慢想明白了，其中一个原因是她没给他生个儿子，一气生了仨丫头片子。在那个年代，农村以有小子为荣，把生不出小子的主要原因归结于女人，归结为女人不争气。
　　少妈妈子的三个闺女分别叫桂芝、桂香、桂花。老大桂芝招了女婿，桂香嫁在本村，桂花嫁到外村。桂芝的女婿长得很简陋，年龄却比桂芝富裕好些。有时候想想也是纳闷儿，难不成这个也有遗传不成？论长相性格为人处世，三姐妹中老二桂香相对最有女人味儿。桂香的男人彦军面相粗糙，矮矮墩墩的，小时候我们常一起去地里割草，算是一段时间的玩伴吧，他念书不行，经常被他那精明的娘骂作傻死孩子，有时候骂他也捎带着他爹，成了俩傻死孩子。有时候我想，人之所以傻，之所以蠢笨，可能和经常挨骂有关。桂香结婚的时候，我还跟去送嫁妆，混了个好吃好喝还白得了几块钱。老三桂花傻乎乎的，身体粗笨，贪吃邋遢，在某些方面似乎得了少妈妈子的真传。有时候，遗传的力量是巨大的，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都说穷闹穷闹。少妈妈子骂街有一大部分是穷闹的。她娘家穷，婆家也穷。所谓穷大辈穷大辈，穷了找不上媳妇，或是找得晚，生孩子晚，在同样的时间序列里，一年一年把辈份熬大了，在村子里成了爷爷、少爷爷、老少爷爷。
　　少妈妈子的男人没了，桂芝的女婿连忠继承了辈份，成了小少爷爷，桂芝成了小少奶奶。可是很少有人叫桂芝小少奶奶，更多的人直呼其名，叫她张桂芝。张桂芝身体壮实，性格泼辣，像个半大小子，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在张桂芝面前，她的女婿连忠形同虚设，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是干活、吃饭、睡觉，捎带着造了俩孩子，先后有了一个小子一个闺女。
　　随着桂香、桂花的先后出嫁，问题出来了。到底谁当家？围绕着当家的问题，明里暗里展开了一场又一场争斗。于是少妈妈子和张桂芝娘儿俩干上了，少妈妈子骂张桂芝，要操张桂芝的娘，要日她祖宗八辈。张桂芝当然也不示弱，回敬少妈妈子说骂你各人，没男人你浪得慌！真真是很生猛。有时候我会想，没男人就会这样吗？好像是没有多少道理。再说了，没男人可以找男人呀，用不着朝自家闺女使恶呀。
　　打归打，骂归骂，日子还得过。后来少妈妈子和张桂芝分家了，少妈妈子一个人过，张桂芝四口一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全家人才在一起。细想想，这少妈妈子也够可怜了。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对于少妈妈子我却实在恨不起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像少妈妈子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甚至有很多人还不如她。少妈妈子也有自己的童年，也有自己的青年，也知道吃糖甜喝药苦，也懂得没男人会寂寞，会难受，会想得慌，像张桂芝骂得那样会浪得慌，会渴望有个男人白天一起吃饭，夜里搂着自己睡觉、做爱。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语言，她有她的感觉，她有她的对这个世界的印像，而我笔下的少妈妈子只是我塑造的，属于我的，属于我印像中的少妈妈子，一个丑陋、粗糙的农村妇女。换个角度讲，如果是换作村里人，换作她的女儿，换作她女儿的孩子们，或是她的亲戚们，甚至是她的父母，在那些人的眼中，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少妈妈子呢？这些我都不得而知，却都真实存在着，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头脑中、记忆中。那些影像是复杂的，巨大的，复杂巨大到像一棵枝叶茂密的树，而我，连同我的记述，只是其中的一片树叶。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枚树叶，我是一枚，少妈妈子也是一枚。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少妈妈子也是一棵树，虽然这棵树貌不惊人，与许许多多同样貌不惊人的树一样，一棵一棵，站立在乡间的土地上，成为一片森林，一道景观，以一己之卑微，成就了生命的辉煌。
　　时间是神奇的，不知不觉间少妈妈子变老了，老到没有力气骂街，没有力气操张桂芝的祖宗八辈。那一次我回家，在街上遇见她，她的嘴眼有些歪斜，脚步也不太利落，听说得了脑血栓，好在恢复得还算不错。她迷缝着眼，迟疑地看着我，叫着我的小名问是不是我，我说是。她笑了，说我胖了。我发现，她的笑也很阳光，也很温暖。
　　时间的神奇让少妈妈子变老，也让她的孩子们长大。她的孙子孙女都结婚了。孙子前几年在北京打工，认识了一个河北的小姑娘，长得还不错，家境也比少妈妈子这边强，硬是看中了他。她的孙子文化也不高，可是毕竟去过北京，坐过火车，见识过更大更美的世界。
　　时间在继续，生活在继续，我相信少妈妈子的孩子们会生活得越来越好。这得归功于少妈妈子，连同被她一次次从地里拎出来连日带操的八辈祖宗。
　　 玉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