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行（外一篇）

　　　　　　　　秋行（外一篇）　　　　　　　　　　　　　　　　　　　　　　　　　　　王建荣　　
　　秋日里傍晚的夕阳像是醉酒的新娘，没有少女时的轻浮，也没有老妇般的深沉。就那么既大方又含蓄的把一抹抹红晕点燃在一个个山头枯黄的草堆上。山坡上植被的叶子都是褐色的，唯有那四季变幻的酸果子的叶子到了秋天火一般的红艳，一红就是一大片。斑斑驳驳的燃烧在大山的角角落落。有时候会在山脚下地埂边，长那么高高的一棵白杨，金黄的叶子在水洗的太阳里放光，闪烁在大山火红色的前边，大山背靠着更高更远的雪山，雪山的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
　　我骑着摩托车，走过小桥，穿过一排小白杨回头看看年迈的爷爷奶奶。稍稍弓倒的脊背，早已灰白的发丝在秋风中撩动着屡屡的牵挂。奶奶一边向我招手再见，一边喊着骑慢点，到家了打电话。隔着细细的白杨，视线被洋洋洒洒的落叶遮遮挡挡。一股凉风扫过睫毛，眼角便不自主湿漉漉的。
　　中秋放假回家，在路上颠簸一夜之后依旧精力充沛的从县城骑摩托车回乡下看看爷爷奶奶。这天已是八月十六了，过了中秋美时，可也自古就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说法。想必那么多人世之事也是如此吧。迟来的温情竟也觉得那么弥足珍贵。家乡的天气不及兰州的天气那么有城府，在兰州阴晴雨雪，晨风暮云始终都是灰蒙蒙的一个色系。家乡的天是干净的，是蓝的，就连晚霞的光景也如同浪漫小说里的色彩那般艳丽。可是天公不作美，正要准备上路却突然天色阴沉，寒风瑟瑟。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匆匆出发。离开县城，往东十里，再折往南十多里便到了山根子下的那个小村庄。摩托车开的飞快，风吹着眼睛直流泪。毕竟入了秋季，风也像刀子般的割在脸上。虽然路途遭些罪过，可心里却激动万分。不料越靠近大山，气温越低，云稍也越压越低。最后再也等不及的降了一场秋雪。我在平坦的路上行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扑面而来，和我深深地拥在一起。路边是一条深深地沟谷。十月出头的一场雪，像极了头一天晚上的月光那样冰洁。浩浩荡荡的飞雪淌进宽宽的沟谷，顺着大山的脊梁顺流而下。大雪装满了沟谷早已干涸已久的胸膛。
　　故乡的山头就在远方的雪花里闪动，起起伏伏的山峦在灰蒙蒙的天际勾勒出一条隐隐的线。山里用不了机器，每一块形状奇特的田地都是农民们拿着镰刀一刀刀收的。每到那个时节，满山坡上都是收麦的人儿，割着麦秆的声音，从草堆里跳出来的青蛙，从麦地里惊飞的鸟儿仿佛都是写进土地的文字闪烁着最朴实的光景。麦田里齐刷刷的麦梗被大雪掩没了一半，大豆地里散落的豆秧，路边的草丛堆里早已干燥的骡粪。少女般秀挺的芨芨草拨着长长的穗子呼喊着久违的大雪。羊群还在山岗静静的立着，像是孤独的吟诵者一般望着远方的天际沉沉的不肯吃一口草。我在长长的路上疾驰，像极了归圈的小羔子，一路欢奔，一路高叫。风吹着雪花，带着细细的土壤把根酝酿的味道；带着前天牛羊粪便的味道；带着昨晚七星瓢虫尸骨的腐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不远处的土崖子下，一个放羊的老汉畏靠在下面，点起一朵芨芨草，吸吮着浓浓的旱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便在雪花的空隙里肆无忌惮的舞蹈一番飘然长去。冲上陡坡，拐过山谷便看见了一排排整齐的白杨和错落有致的屋舍。


　　听到摩托车的声响后，爷爷奶奶便早早的出院门，老人们的脸上笑开了花。虽说天气极端不忍心孙儿受冻，可却又实在想念。奶奶早已一把将我涌入怀中，粗糙了一辈子的双手紧紧地捂着我的耳朵和脸蛋。“哎呀，我的建云（家乡口音读荣为云）可算回来了，想死奶奶了这么大的雪冻坏了吧，快进屋上炕暖和下。”爷爷一边笑着，解着摩托上的东西。进了屋奶奶早已生好了炉子，暖烘烘的烤的那只老猫在炉子旁打盹。奶奶赶紧让我上炕，爷爷拿了毛巾给我擦着头上的雪水。
　　自从老人们搬进农村老家，儿孙们便许久才去一次。我们堂兄妹六个也对爷爷奶奶万分爱戴，但有时候也只能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孙自然是爷爷最疼爱的，那时记得已经四岁了，依然整天趴在爷爷的背上在山里的小路上穿梭。现在又是儿孙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爷爷总说我为王家人争了光，可每次说起这些我竟有些莫名的惭愧。每次回来总想着要给老人们带点他们喜欢吃的东西，不论多久都努力和老人们睡上一两个晚上才算安心。我也懂得，人老了有时候不会对儿女有太多的期待，却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孙儿们的身上。有时候他们不说，但我也明白老人内心的孤独与不舍。
　　一阵热情的话语之后，奶奶便在地下摩挲着择菜洗菜。每次来奶奶总是闲不住，想方设法的给我弄些可口的饭菜。我和爷爷在炕上闲聊着大学里的人和事。有时候不敢太多的想我们不在的时候，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唯有两个老人一日三餐的对话。尤其是在每次回来的时候，奶奶总会说我上次走了之后她好几天心里都空落落的，吃饭都不香。每次听到这里我总是嘿嘿的笑笑，劝她以后别想我，可心里却像刀绞一般。难道这次我走了之后您不难受吗？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火锅。一个夏天奶奶得了胃炎，吃了好几十幅中药才稍稍见好，忌口辛辣。说想吃火锅想了好几个月，就等我中秋回来一起吃。爷爷奶奶吃的很香，有说有笑的时候屋子里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看着老人家开心的样子，心里便是阵阵的幸福感。
　　吃过之后爷爷便拿出了一直没舍得喝的一瓶好酒，爷孙两个要好好喝几杯。每次回家，和爷爷一起喝酒基本成了惯例。虽说爷孙有别，相差四十多年但也是隔辈人分外亲吧。嗜酒的毛病也是四五岁便被爷爷惯得。那一夜我和爷爷坐在炕上，摆个矮桌，一人一杯的对饮畅谈。爷爷没有我丰富的知识，但却有让我学也学不完的人生阅历和为人处世的道理。爷爷的人格魅力就是土生土长的那份坦诚与尊重别人。爷爷和我都是比较健谈的人，所以比起父亲来，爷爷则和我有谈不完的话题。那天夜里，所有的话题都带着浓浓的酒香，软绵绵，沉甸甸的铺在了长长的夜里。我谈着大学城市的拥挤与喧嚣；谈着大学里的新鲜故事；谈着我当班长，当学生干部的事情；谈我的人生和点滴的感悟。这个时候爷爷总是欣慰的点头笑笑。
　　话也多了，酒也七八两下肚便开始醉眼朦胧。昏昏沉沉的目光里，我望着爷爷笑眯着的双眼，装满了人世苍凉的变换，但一切都已那么的淡然平静。岁月的车辙早已在曾今光滑的脸颊上轧下了深深地痕迹，然后再装满一个个坎坷的故事。老年斑像是枯了的花朵，悄悄地盛开在干瘪的手背上。我会静静的看着爷爷的面孔，昏暗的灯光下，黝黑的脸庞上跃动着时光留下的背影和足迹。那张黝黑平静的脸就像是那个岁月里无声的黑白电影一样让人回味无穷。
　　我终究是不胜酒力，那天晚上醉了偷偷的去院子里吐。静静的夜里依然还有簌簌的雪花悄悄的落下来。看不见远处未熄的灯火，也看不见层层叠叠的山峦在遥远的夜里起伏爬行。冰凉的雪花亲吻着我火热的躯体。一只手扶着早已坍圮了一半的老墙，仿佛就触摸到了儿时在墙上留下的那段记忆。那堵墙看着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抚慰着我伤感的心灵。架子上呆呆的几只老母鸡窝着身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看着这个似乎陌生的人。远远的人家，几声长长的狗吠，打破了雪花刚刚抚平的宁静。我透过窗户，看着坐在炕上的爷爷奶奶，望望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岗，再看看破败不堪的农家院子里几片白天落下的黄叶被悄悄的埋在雪下，不由的竟是阵阵的酸楚。看着年迈的老人，仿佛他们也如同这破旧的老院一样，风雨沧桑的几十年以后，有一天轰然倒塌。我趴在一个墙角吐着，虽然万分难受，摇摇晃晃，可大脑却还是那么的清晰。吐着胃里的难受，却又分明带着些隐隐的哭泣。停留几分钟后，走进屋子装作什么也没有的样子冲爷爷奶奶笑着，接着陪老人们说说话。那晚，雪花窸窸窣窣的落了一夜，我和爷爷直到深夜才醉醺醺的睡倒。
　　第二天便要离开，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山里便开始凉了，奶奶说快去吧，待会更冷了骑摩托车着凉，爷爷却颇有些不高兴的要我再多呆一会。最后，不得不又待了一个小时。上了摩托，奶奶总是一遍遍的嘱咐注意安全，给我戴帽子，弄衣服，戴手套。看着老人土灰的衣服，背上的乱草沫，心里又是默默的不安。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昨晚的大雪把家乡的天空洗的更干净了。一丛丛的酸果子树在山坡上火红火红的生长着。路边的秋叶被摩托车哗啦啦的带起，打个旋又静静的躺着。田地里，放羊的老汉还在，土崖子下又多了一堆黑黑的草灰。长长的羊鞭打在远远的山谷里，传遍了整个寂静的村庄。我一次次的回头看看，看看熟悉的田地，熟悉的山岗，熟悉的小路上熟悉的人儿。走了一段，我减慢了车速，好像车轮生涩了一般迟迟的不肯离去。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漂泊的游子，总有这么一片干净祥和的土地日日夜夜，生生死死的让我依恋着。
　　路总是要走的。回家的那段日子，我仿佛又陷入了一个新的迷茫，有了牵挂，有了依恋，有了在内心深处藏着的对于失去的畏惧。在这个铅华洗尽，万物尽露的本真季节里，我却在享受秋景的时候那么的不安。不安的时候便铺开纸张静静的思考，静静的书写，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土地，一颗心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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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王建荣 于 2012-10-24 10:0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