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蜂

在约定的岔路口下车。

客车司机大概一心想着赶到前面的路上去“捡拾”短途乘客，差不多在我刚刚跨出车门的同时，他就急不可耐地把车启动了，然后绝尘而去。等到尘埃落定，眼前复归清亮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仿佛从“摩登”的现代城市一下子回到了蛮荒的远古，如果不是简陋的公路和路边的电线杆做一些绝无仅有的提示，所见的情景还真要让人产生“不知秦汉，无论魏晋”的幻觉。谢天谢地，电线杆和公路真的让我判断出宇宙尚不“洪荒”，而天地真的不是完全的“玄黄”。

乡间的公路最大的特点就是真不像公路，而更像古代的“官道”——除了车轮压过的地方是两条白花花的平行线外，路的中间长着没过脚踝的野草，两边就是葱茏的灌木丛了。因而，在我离开公路走下一条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再踏上一座只用木棒搭建而成的简易木桥的时候，我觉得，在我身上，“时空穿越”的奇迹好像真的发生了，而便桥下的流水，应该就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早就听说大佛沟的三角枫和黄栌很有些名气的，早就想来采挖一些材料带回去制作盆景。此前，我的一个家在大佛沟的学生知道我的意图后，几次邀请我到他们家乡去走一走，但都因为工作原因抽不开身而终未将愿望付诸行程。这次，终于抽出时间，就来了。

可是，我站在约定的木桥上并没有见到他。

半个小时过去了，依然不见他的影子。

日近中天，我不想等了，我开始动身独自进沟。我打算进沟办完事情，赶快出来返回此地，搭乘当日的末班车返回城里，我的极限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钟。这个极限时间点是刚才那位客车司机告诉我的。

要么，我的学生临时有事情耽搁了，要么，他忘记我们的约定了。时间很紧，我必须尽快只身前行，虽然此地我是真真切切头一回来。如果我的学生不会爽约，此刻他应该走在来接我的路上，也许我会和他半道相逢。我希望结果是这样。

在我看见一个村子的地方，我向一个路人请教路径。那人很快听出了我问的是长着有些名气的三角枫和黄栌的地方，他就在好多条山沟中给我指出其中的一条，并告诉我，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还补充说，今天初九，是赶场的日子，不然，一定有人进沟的，进沟的人就可以带上我。

我听懂了，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九，附近的农贸市场逢场，而赶场是山里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情，人们赶场去了，今天就没人进沟，也就没人给我带路，今天我注定要只身前行。

今天初九？


糟了，我和学生约定的时间4月21日，应该是农历三月初十。我提前一天动身了。

已经无法改变，只好将错就错。

这个意外，让我的心不安地跳起来。

往返时间两个多小时，如果一切顺利，我在目的地逗留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心里一急，脚步就迈得更快。原本想欣赏一下掩映在苍翠山林中的那个村子的，却不行了。因而，关于那个村子，我只记住了几棵高大的香柏，几座参差错落的老瓦屋的乌黑的瓦顶，黝黑而深不可测的门窗，几声狗吠，几声鸡鸣，仿佛都是百无聊赖了就叫几声排遣孤寂。应该还有用力敲击木头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出自古老的铜钟，雄宏刚健，穿透力极强，在山沟里几经反射之后，生气勃勃地荡进远山茂林，奔向高天邈云。

然后，我听着自己有些焦躁的心跳声和孤寂的脚步声疾步前行，不久就来到了一个溪落成瀑的地方。我的眼前一亮，心头一热：如指路人所言，这一处溪落成瀑的景致就是我没有走错路的铁证！

可是，我根本就看不见别人所说的成片的黄栌和三角枫。

看看表，再看看对我一直漠不关心的太阳，我心里焦急起来。

东张西望。我终于看见了一处人迹，也看见了一个人。人迹是一间矮小而简陋的房子，是专门供看管山里庄稼的人住的，人们称之为“庵房”；人，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着我，笑着，而那时在我以为他在让我毛骨悚然地笑着。

不过，毫无疑问，在榛莽葱茏的山林里，他简直是我的教主，是我的救星！

我走上前去，对他的态度比教徒对待教主还要虔诚。

听完我的询问，他居然大笑起来，并抬起右手食指轻蔑地点着我，还把脸转向别处！

然后，他对我发表了一大堆由“嗯嗯啊啊”的音节合成的演说词，外加一连串我绝对不明其意的指手画脚和捶胸顿足。

我明白了。

我颓然地坐到一个巨大的、潮乎乎的木墩上。

他还在又说又笑、又比又画，我全然不懂。

我有些生气了：一个文明人，在蛮荒山林中遇上了一个原始人，还要受原始人的轻蔑和嘲弄！

我便转过头去，报复似的看他的庵房。门虚掩着，里面有一爿简易的草铺，铺上的棉被堆成一团，已经难辨花色。地上，用三块石头支着一只铁锅，石头和铁锅都是黑黢黢的，铁锅上扣着一个同样黑黢黢的木锅盖，木锅盖好像故意敞开似的，我就看见了锅里面攒聚着一小堆土豆，应该是煮熟了的。门外，有两个用树桩掏挖而成的蜂箱，稀稀拉拉的几只身形硕大的勤奋的蜂子在进进出出地飞着。

此人居然在养野蜂！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行程安排和时间计划，一个明确的结论很快产生：今天，我此行的全部意义就是在我经过长时间的坐车、步行并且疲惫不堪之后，来到这个古怪而陌生的山林深处，然后和这位素昧平生的哑巴意外相逢，然后无法回避地听他喋喋不休的“嗯嗯啊啊”，我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变成一个超级大傻瓜。

仿佛“一言堂”延续得太久了也有百无聊奈和疲惫不堪的时候，哑巴终于停止“演说”了，在我的对面一根木棒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截干树枝开始在地上随便划拉。

石破天惊一般，我幡然醒悟！我也在地上刨平一小块地方，用一根树枝画了三角枫的一片叶子，并举起镐头做了一个挖掘的动作。

哑巴一看，仰天狂笑起来！

我的羞愧和愤懑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我泄愤的方式竟然是顺着他的脸面对的方向看出去——未知何时，暮春的太阳已经全心全意地照耀着整个山林了。

哑巴笑着，起身，拿上一把砍柴刀，示意让我跟他走。

我果然见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并且真的是成片成片的。

看准了一些苗木，决定采挖了，哑巴朝我摆摆手，摇摇头，撇撇嘴。我只好跟他继续前行。

其实已经没有路了，我们只是在茂林中手足并用地爬行。

哑巴的年纪应该很不小了，他的胡子已经像羊胡子草一样褐黄花白，但他依然身强力壮如一只年富力强的狗熊。我热汗直流，体力越来越不支，很快和哑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但他依旧穿行林莽如履平地。哑巴没有丝毫怜恤我的意思，他越走越快，越去越远了。

看得出，哑巴要带我去一个他可能认为我会很满意的地方。可是，我看看表，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样暂无结果的穿行中白费了。再说，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

我向前面远处的哑巴喊叫起来，我想让他停止前行。

“嗳——”、“喂——”……

但我并没有听到哑巴对我的回应，我只听见他在前面穿行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踩断枯树枝发出的噼啪之声。

原来他也听不见。

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我就地挖了一株树形丰满的三角枫，又在路边土坎上挖了一株盘根错节的黄栌。

哑巴绊动树林的声音已不可闻，只有山风吹过的时候传来柔和的唰啦声。像花和蜜一样美好的阳光在嫩芽初上的山林的枝梢上轻盈地跳动、驻停，有几只肥大的野蜂一直跟随着我，英姿飒爽地飞着，发出强劲的嗡嗡声。虽不可见，但我依然听见了丰草之下潺潺的溪水声。

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算作向哑巴的道歉和道别。时间已不允许我继续逗留，我必须动身返回。我收拾好锯、剪、镐头，拿起捆扎好保湿青苔的两株苗木，无限感慨而暗含悲壮地看了一眼密不透风的梢林中哑巴远去的方向，心里荡漾着惭愧的柔情和自卑的伤感，顺着来路，踏上归程。

在我刚刚能够看见哑巴的矮小的庵房的地方，山林中突然传来了高亢而嘹亮的啸叫声，那声音有木棒敲击干木头的声音所具有的穿透力和丰厚度，也有那样至刚至阳的震撼力，有暮春阳光的亮度和热度，有野蜂飞舞那样的敞亮舒展和无拘无束，也有野山野林里的花和蜜一样的芬芳和清润。

他在呼唤我。

“啊嗷——”我也回应了一声。

可是，我这一声回应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的同时，心底里立刻涌起一阵莫名且难当的羞愧，我的回应之声居然那样苍白，那样柔弱，那样短促，那样缺乏底气，那样干涩，那样不像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样凝滞，那样没有激情和温暖，那样不够豪爽，甚至远远比不上一只雄性的野鸡发出的叫声。

哑巴在不停地啸叫着，显然，他没有听见我的回应之声。或者他听见了，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跟我对话，但我根本听不懂。

我不能再等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必须在下午四点半之前赶到公路边。

我无法向哑巴当面致谢，也无法向他当面道别。然而，此刻，我真的想再看看他对我嘲弄的笑容，听他的仰天狂笑。如果有可能，我真的想向他学习怎样飞快地穿越山林。

却不能了。

我把备用的全部食物和饮水挂在他的庵房门上，走了。他的庵房们并没有上锁。

当我赶到公路边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浑身瘫软，双脚再也不想迈动。心在狂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我还没有调匀呼吸，末班车就来了。

中短途班车，半路上有人招手搭车，是让司机很高兴的事。车未停稳，门先开了。在我上车的时候，班车司机分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司机还在向大佛沟方向眺望，大概还在指望有人从沟里出来搭车，但终于没有，他就怏怏地把车启动了。

我长长地嘘一口气，倦意像山一样向我压来。

“好像有人要搭车！”有人这样惊呼。班车戛然停住。

我随邻座乘客的眼光望出去。

啊，是那个哑巴！

“他是沟里的哑巴，他不搭车。”又有人满有把握且平静地对刚才的话表示否定。

司机好像很认同哑巴不搭车的说法，仿佛他也认得那个哑巴。

车又慢慢启动了，那个慢腾腾的样子，仿佛在抱怨好不容易又有一个人出现了，却不是搭车的旅客，而是一个不搭车的哑巴。

几秒钟后，班车又无怨无悔地开始飞奔。

我没有做声，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我只隐隐感觉到，对于哑巴和哑巴的山林，我要做的和应该说的仿佛很多很多，因其太多，我才不知道应该从何做起从何说起，只好不做、也不说。

不过，我还是看清楚了，哑巴一手举着我挂在他庵房门上的一大袋食物和饮水，一手举着一株苗木——太远了，我看不清那是三角枫还是黄栌，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在班车开行的那一刻，他站住不动了，看着开始开行的班车，口大张着，黑洞洞的。两只手还平举着。仿佛一尊雕塑。

然后，在一个弯道上，我和哑巴的视线被无情地隔断。

我想，关于大佛沟，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来，我一定会去拜望哑巴，届时，但愿他一切都安好吧。

201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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