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尘埃

我是一粒尘埃
武志强

　　我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在异地他乡，天空中飘着漫天的雪花，我一个人站在河边，河水浊黄，缓缓地流动着，我是那么执著地站着，看着万千片雪花就那样在水面上飘着、落着、消着。它们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它们消失于浊黄的水中，我感到悲壮，同时又有一种刻骨的凉。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但我再也忘不了雪花的那种飘和消失，因为它让我想到自己。
　　后来的一个夏天，在阳光下，我看到一粒粒的尘埃，我感到自己就是一粒尘埃，在阳光下在天空中飘着、浮着，又落着、消失着，在光与雾中再也看不见。
　　深夜里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火车发出的叫声，感觉那一列火车与钢轨发出的磨擦声、撞击声、震颤声，想到自己黑夜里坐火车的经历，仿佛自己此刻也是躺在一列黑夜里正行进的火车上，车厢里有一个自己的位置，进行着一场疲惫而飘泊无定的旅程。当然自己此刻是躺在床上，任想象飞驰，但心头的感觉正如在火车上一样。其实我是正躺在一列名叫时间的列车上，睡思昏沉中，这列火车一刻不停地在夜幕里穿行，只是我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站，我要在什么站下车。我有过昨天，有过刚刚过去的白天的经历，但我不知道以后，不知道明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会到什么地方，那里的景象怎么样。我进行的是一场充满迷茫的旅程。大约会有一站我不得不下车吧，那就是生命的终结，追求的终结，那就是告别时间，让自己消失。而此刻，我的时间列车仍在黑夜里驶向不可预测的未来，我怀着一点惊奇，怀着一点不安，还怀着一点恐惧。
　　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残缺是早已注定了的，而现实时不时地就要以这残缺的锋芒来刺痛我，提醒我：“你是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啊。”我不诉说，我的双眼里噙满泪水，但我不诉说。面对现实中如此的残缺，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我只有无言，而无言是对的。我感到头颅的沉重，我抬不起头来。人既无求于我，我也就无法求于人，我只能采取极端自然的态度，让一切随便，来自来，去自去，恰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天，我都观察着这个世界，增进着对人的认识，这使我的一天没有白过。我是小气的，因为我的小气许多人都远离了我，他们喜欢的是大气。虽然我是个失败者，但我不会让过去的那一切白白经历，我要把它们写出来，我要把它们对我的影响写出来，这样才算是对得起我的失败了。
　　从前穿着制服的时候，身上的缺陷因了那身制服的遮掩还没有暴露出来，我自己也不觉得自卑。后来脱了那身制服，身上的缺陷也暴露出来，我成为了别人眼里的一个怪物，谁都可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空前地自卑，再加上工作环境的艰苦、恶劣，在那样一种现实与愿望的剧烈冲撞中，我没办法不自卑。至于终于把心态调整过来那是以后的事了。当时我还不能冷静地面对现实，而现实是不容怀疑异常强大的，现实在以它必然的轨道一个劲地下沉，把我逼到冷冷的极地，我也一个劲地下滑、后退，直到再也没有退路，身后就是一堵冰冷的墙，一堵死胡同。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看到自己，一个原生态的我，一个赤裸裸的我，一个粗糙残缺的我，一个失去了制服没有任何遮掩的我。
　　我不是喜欢那身制服，但我喜欢每天擦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喜欢优雅安静的工作环境，喜欢堆在桌上的书报，喜欢纸和笔，喜欢办公室才有的那种特有气氛，但我终于失去了，但我终于不得不失去。现在，我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坐在那把椅子上，拥有着那一张桌子。偶尔也找借口看报纸去段上的办公楼逛一逛，走廊里有那种特有的气息，干部们都干干净净的，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心底一丝细微的痛，我知道我还没有忘记过去，我来此游逛就有了一种怀旧的心情，然而心情是灰暗的，惨然的。
　　现在的活儿我是偏“安”一隅，我很珍惜，虽然每天也要出力流汗才能把钱挣到手，但我还是担心有一天这位置的不保，因为世事变幻，人心难测，谁能料定呢。我对现实怀着隐隐的恐惧。
　　愿望给我带来痛苦，虽然在我看来也不是多么高的愿望，但就是达不到，就是比登天还难。我看到亲人们对我深怀的失望的目光，他们的心凉了，他们不再指望我，他们断定我已不可救药。
　　在我穿着制服的时候，曾经有人给我介绍认识了一位姑娘，属于找对象吧，有次我进到她的办公室，看着她的那张办公桌，我真羡慕她有这样一份好工作，有这样一个好位置，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她一样拥有呢？后来我们当然吹了，她要找的是干部，是门当户对有出息能般配的男人，而我不具备这些，我只能退却，只能看她坐上别人的花轿成为别人的新娘。
　　我的世界一片冰凉，我陷入了一片从未到过的绝望之地，我觉得自己正在消失，正在化为乌有，我觉得自己正在坍塌，正在变为一座废墟。我就是废墟啊。而绝望的世界也是好的，绝望固然是荒芜，寸草不生，但也空旷、寂寥，一望无限，我看到了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别人是乐极生悲，我是悲极生泣，哭过之后，反倒有了全身心的舒畅、通达。
　　 我变得愈来愈笨了，愈来愈小气，不会讨姑娘的欢心，不会谈恋爱，不知恋爱是一种怎样的玩意。我已失去了生命里最纯的东西，而因为最纯也就自然地能吸引、融合，但这一些都失去了。我开始认识到，在这个很现实的社会，人与人之间并不平等，人是分等级和层次的，一个人只能在属于他的层次里生活。
　　在食堂吃饭时，我喜欢一个守着一张桌子吃，这样能使我内心安宁，不被打扰，间或抬起头来观望一下别人吃饭的神态和动作，还有一些进出的人也让我注意，我能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距离让我更顽固地坚持自己内心的孤独，对于我，孤独就是幸福。相对于过去和未来，我更看重当下的体验。把握生命中的一分一秒，这是要依靠当下的事情。在熟悉的人当中，我感受着一份陌生。在春风得意、笑容灿烂的人当中，我感受着一份内心的凄凉。
　　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就能找到自己脚下的路，就明白自己要走向的前方。我是个看重内心生活的人，我听命于心灵，我不会屈从，不会投降，不会违背自己，有多少人把自己出卖了，让自己的心灵投降了，他们也似乎摘到了胜利的果实，但我不，我宁可两手空空，也要寻找自己心的彼岸，然而我到了心的彼岸吗？没有，彼岸依旧遥遥。
　　曾经向往过圆满，现在却要学着面对残缺，学着从残缺上站立起来。道路曲曲折折，还在我对未来想入非非的时候，残缺就已在那个路口等着我了，而我必得经历，必得走过去与它握手相识，去把它扛在我肩上，并在它的压力下体验生活的沉重、无奈、苦涩和酸楚。
　　十年下来，沙沉水清，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理想和狂热没有了，生活回到了一种自然的原生状态，我看到了我所拥有的生活，它像是我亲爱的孩子，靠我的心血和汗水养育，我尽心呵护，我懂得了满足。每天我都要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然后看它们激情蓬勃地生长，给我的生命带来一份份惊奇和欣喜。我也喜欢路边的野花野草，日日亲吻着我的腿脚，我真的叫不出那朵圆盘的金色小花的名字，它开在路边，在我日日走过的地方，开得那么美，那么无心，仿佛随便一个地方它都能生长，都能开放，我想，我的生命若能像它就好了，就这样寂寞地自然地开出了一种风情一种境界，它承受着天光雨露，最懂得恩泽。我甚至想这世界可不能没有这朵花呢，没有这朵花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是黯淡无光的。
　　我告别了过去，寻回了自我，我终于走出了原来的自己，把人生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我想这就是心智上的渐趋成熟吧。你历尽艰难看到了你生命里的光明，这是你的生命冲破黑暗而自身发出的光明。
　　尼采说：“在你的命运之上树立另一种命运。”也就是说你要改变你的命运，你要树立另一种命运来抗击你现在命运，如同在死亡之上树立起你的新生。而尼采自己呢，他在他的火焰中燃烧，在孤独自焚的时候，因为长期得不到救助，只能在绝望中毁灭了自己，这不能不是一个悲剧。我终于明白尼采的火焰了，他身陷其中，别无选择，别无出路，实在是没办法啊。

　　苦心努力了十年，究竟有多少收获堪慰，这十年也是肉体与心灵疲惫、憔悴的十年，我过得很不容易，没有外来的任何救助，完全是孤军奋战，依靠自己的热情和力量超越了生命里的一重又一重障碍，没有那一个个越越，就没有我的今天，虽然今天也很不起眼，但也是我苦心超越的结果啊。
　　当肉体和心灵疲倦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如一粒正在消融的尘埃，一粒正在快速消融的尘埃，它在消逝，也在返回故土，它带着它的欢乐和歌声，我听到了。每个人都有他自身生命的路，你得去经历，得去走过，得去完成，然后你才能反思，才能省悟，才能考虑重新走你的路。道路是没有尽头的，无所谓增加，无所谓减少，而你全部的艰辛和快乐也就体现在这一个走的过程中。如果说别人有的是结局，而你则有的是开始，别人轻易就能达到的，你却要花费一生，也许你花费了一生也达不到，看来你生命的意义并不体现在能否达到这样一个结局上，而是体现在一个漫长的走的过程中，你在这一过程中充分地实现了自我的价值。我知道我居于下层，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所有的只是一粒尘埃的悲欢。
　　晚上散步，在铁路边走走是好的，刚刚下过几点雨，地面是湿润的，青草是湿润的，空气是湿润的，我想头顶的那几颗淡淡的疏星也是湿润的，让风吹一吹，我能感觉自己又长大了。我回头就看到我的那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而人啊，有的苦难是避不开的，避开了也未必就是件好事，说不定还是一场灾难，所以不要惧怕，要有勇气面对所经历的苦难和痛楚，粉身碎骨了也不过是一粒尘埃。人，需要蔑视，需要蔑视之上再加蔑视。蔑视也是对自我的一种超越，但你只有超越了自我，你才能有蔑视的高度，才能去蔑视，才能完成蔑视。
　　一列夜行火车驶过了。当你酣睡了，火车还在你的睡梦中穿行，在你不知不觉中，它仍执著地奔向它的目的地，就像是一种必须去完成的信念。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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