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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躺在记忆里的好的故事

2020-09-24抒情散文王克楠
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已经喜欢坐在河边看河那边的南山,看水里自由游动的人,有几个人戴着红色的游泳帽。不仅仅我喜欢看河,那只山羊也喜欢,山羊有绒乎乎的毛,像教语文女教师的粉红色毛衣。我很羞愧,我怎样会想到女教师的毛衣呢?女教师总是教导我们
  
  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已经喜欢坐在河边看河那边的南山,看水里自由游动的人,有几个人戴着红色的游泳帽。不仅仅我喜欢看河,那只山羊也喜欢,山羊有绒乎乎的毛,像教语文女教师的粉红色毛衣。我很羞愧,我怎样会想到女教师的毛衣呢?女教师总是教导我们,要做好孩子,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秋风啊,很厉害的,可以说比刀子还要厉害。我不要做刀子,我要做飞扬的蒲公英,飞到很高很高的天空。我喜欢这样的天空,我喜欢湛蓝。天空有云彩,没有老虎,尽管有的云朵很像是老虎,张着大嘴,但是嘴里是棉花,不是锋利的牙齿。我是蒲公英,是绒毛毛,即使到了老虎的嘴里也会滑过的。鱼也会滑过,不是全部,泥鳅和鲶鱼黏糊糊的,会滑过的,其它的鱼就不会幸免。真的为这些鱼儿惋惜,也想到龙门,好像在洛阳,跳过了龙门就好了,要积攒一些力量跳过龙门。龙门的那边有什么,有我的天空吗?天空一定不会比我口袋里的小镜子更小,想到这里,小镜子就在我的口袋里跳,想逃离我的控制。我和小镜子是好朋友,它总是可以照出来和我不一样的形象。小镜子能预见三天内的人和事,刚开始我是不相信的,但是它一次次地遇见得很准确,不得不服,比如穿粉红色毛衣的女教师,我们这些男生都很喜欢她,可是小镜子说,那是一件狼皮,这件事情让小镜子预测对了,凡是和女教师接近的男生都被弄得灰眉土脸。我是一条漏网的鱼。我漏网了,别的男生就和我疏远了,说我很贼,其实我并不贼,我只是有一个小镜子。反正说我贼,就贼吧,可是不让我们和他们一起打篮球绝对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篮球在我们的手里抛来抛去,像是一朵云。最令人惬意是可以满场子疯跑,跑得像风一样更快,两条腿像是飞毛腿,这样的时刻,才对自己的男性性别认可,否则,心里总不踏实。和我一样不踏实的,还有鲁迅,那样一个硬汉,居然写了《好的故事》,小桥、流水、河里的鸭子、河边洗衣服的女子以及这些的综合的印象朦胧。想到这里,我心里就自然好受一些。
  我是有过一条河的。这条河的名字大约叫沁河,必须有定语——“大约”,因为现在写到我笔下的河,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条河了。那条河离我家房子很近,可以说是贴着我家的房子走的,叮叮咚咚的,水很清澈,水里有青草,有小鱼、青蛙、蝌蚪,还有水鬼。水鬼显然看不见的,但是我能看得见,因为我是一个奇特的孩子,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沁河里游泳,遇到了水鬼,我怒斥它,滚,滚的远远的!水鬼就乖乖地逃了。河里有水鬼,给沁河水增加了恐怖的氛围,但是孩子们大都不怕,因为喜爱,喜爱了,就不怕了。河的拐弯处上有一条拦河坝,河水走到拦河坝前就放慢了脚步,恐怕惊醒了谁似的。拦河坝上坐满了女人,年龄大的大妈,年龄小的阿姨,还有比我们大一些的女孩子,长长的大辫子,辫梢上有欲飞的花蝴蝶,女孩甩一次,就飞一次,蝴蝶真的像是活了。我们扑通扑通地在离拦河坝10米以外的地方游狗爬,我们没有游泳教练,狗爬这样的游姿无师自通,跳进水里就会扑通。必须承认,我是一个对女性有感觉的人,害怕她们手里的刀子,包括女教师给我们的刀子,但是喜欢她们辫子上的蝴蝶结。蝴蝶结飘的时候,我就飘,我还小,我还不知道恋爱,如果我懂得了恋爱的话,一定要找一个辫子上有花蝴蝶一样的女孩,就和她一起飘。我做我的蒲公英,她做她的花蝴蝶。我的邻居是一个医生,他告诉我蒲公英可以医治女人乳房的病,我知道女人的乳房是给孩子营养的,不知道这里也可以发病。蒲公英开花的时候是黄的,我也喜欢穿黄颜色的衣服,像是黄军。花凋落了,蒲公英会长出一个小球球的东西,小球会长出绒毛毛,白色的,绒毛毛越来越长,摇摇欲仙,时刻等着风的吹拂。
  沁河断流了。沁河旁边有很多的井。井底一定和沁河的水连着,所以,井里常常莫名其妙就可以打捞出鱼。我也打捞出来过,我的外祖母刻意让我投到河里,称这样的鱼是神鱼。告诉我这样的鱼是吃不得的,其实,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即使从河水河里打捞出鱼,也不会吃鱼的,平原的人对吃鱼有着天然的忌讳。我的对门的邻居是吃鱼的,因为经常吃鱼,就得了一种鱼鳞病,到了盛夏也穿着裤子和上衣,因为他怕露出了身上的鱼鳞。我不吃鱼,但是和鱼是好朋友,我的好几个好伙伴都是鱼的好朋友。我们学会了在河中像鱼一般凫水,不仅仅是狗爬,还学会了翻肚游(仰泳),我最好的朋友印昆甚至学会了在水中换气,一个猛子沉到了水底,躺在水草里,十分自然地换气。你在河岸上看他,会认真他淹死了,但是过了好久,他一个机灵又冒出水面了。这真的令人嫉妒,可是,等到沁河里的水断流了,不仅是他,包括很多后来的孩子就无法表演这个绝招了。大约到了文革前期,男男女女空前地喜欢死亡,水也喜欢断流,断流,人的血液,血液断流,死亡,死亡,断流,沁河里的水越来越细,像是蚯蚓。我家房后的百年老井也出事了,先先后后有四个人跳井自杀,年龄大的55岁,小的23岁,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男的是沁河管理处的走资派,女的最年轻,也美丽,对令我心惊的是,她居然有一条大辫子,辫子上有忽闪忽闪的蝴蝶结,她躺在担架上,辫子耷拉下来,蝴蝶结一飘一飘的。她是用担架被人抬走的,说是去了医院,据说是被救活了。救活了,多好,如果救不活,我也会死的,当然是心死。我才12岁,四年级,有没有心呢?姥姥说12岁的孩子没有心,16岁的孩子没有腰,没有心,我怎么活呢?沁河里的水真的断流了,没有水,就没有了鱼,就没有河岸的丰茂水草,也就没有了飞来飞去的蜻蜓,我该怎么办呢?提出这个问题很愚蠢的,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仅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都像没有去向的蚂蚱,惶惶地。我的穿粉红色毛衣的女教师卧轨自杀了,为什么会怎样呢?她不是鼓励我们要成为刀子吗?成为一个大刀片向敌人的脑袋砍去,她怎么到了车轮的下面呢?是想把自己轧成刀片吗?我看过好同学印昆把一截子钢丝放到铁轨上,火车呼啸而过,再看那截钢丝扁扁的,放到磨刀石上磨一下,就成了锋利的小刀子。学校把我们原来的课本都没收了,一律换为短小精悍的《毛主席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读来怪怪的,也像是一片片的刀子。
  我已经不喜欢刀子了,我喜欢《好的故事》,好在鲁迅的书里可以读到的。鲁迅的书是我的稻草。读着读着,书里就走出了自杀未遂的大辫子女子,她在书页里跑得很好看,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几次辫梢都打到了我的面颊,我有点脸热。我问她,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水儿。问她,你为什么跳井自杀呢?不怕疼吗?她说,被云彩砸得才疼呢?我赶紧问她,云彩真的有那么疼吗?她不理我,一跳一跳地,跳进一行文字里不见了。我想钻进文字里找她,进不去,我太大,文字太小。鲁迅先生还是了解我的,他撇了撇一字胡子笑了笑,让我进了他的宫殿,到处是灰暗的,灶台,院落,高的楼和低的楼,大的脸和小的脸,会吃人的以及尚未学会吃人的人,外国的鬼和中国的鬼,我搞清了为什么这位老人轻易不笑了,怎么多阴沉的东西放进他的宫殿,怎样能笑呢?我也不笑,笑会令人抓住把柄的,笑也会暴露自己的机密的。秘密是给自己的看的,把秘密给了别人,就等于给了别人一把杀死你的刀子。我不能被杀啊,我在鲁迅的书里高一脚低一脚的逃,终于逃到了一条河边,哦,这哪里是河,分明是一条江,清澈的江水,一眼看得清水底的水草,像蛇一般的摆动着柔软的身材。这里没有风,但江水上有轻微的波澜,一波一波,像是鱼鳞。看不到江是从哪里发源,也不知道江朝哪里去?河里看不到鸭子,河边也没有洗衣服的女子,我不知道鲁迅是怎样发现好的故事的?他把我们带进了好的故事,他自己却消失了。
  时光过的很快,我终于到了四十岁了。胡子长长的,可以缠绕住小柳树摇晃了,我称它叫做“胡子功”。我一直没有再见过真正的好的故事。四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我独自远游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终于见到了见一条比河要宽的多的无名江,并在江边看到了一面无名山坡,绿草盈盈,野花芬芳。我看到了山坡上的蒲公英,我也是一棵蒲公英吗?山坡和江水接壤的地方比较陡,难于爬上去,只有变化为一支蒲公英,才能攀上冷峻的岩石。岩石上也有一些小花,它们是我的同类,没有打扰它们,只有自己尽力往上飙升,呵,已经接近山坡的顶部了,可是,山坡的背后还有一座山坡。江水的碧绿已经在背后了,我很留恋刚刚认识就已经离开的江水,一条比沁河要宽好多倍的江。我在攀爬中遇到了一大片的云彩,像在沁河的上空看见的那样。安徒生说过,杰出的人物会在中年实现他童年的憧憬。我杰出吗?我仅仅是一朵蒲公英,我的身体含着多情的毛毛,这是一件多么值得羞愧的事。人为什么多情呢?多情也好,无情也好,终于见到了悠哉悠哉的陶渊明先生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隐身,他反而更加年轻了。他把我捧在手心,我有点受宠若惊,但先生很谦和,说,早就知道你要找我来,就多住几天吧。这几天,我看了先生居住的茅屋,看了先生休息用的木板床,试着穿了先生的蓑衣和斗笠,这些东西如今将近绝迹了。我还和先生一起种植水稻和打理菊花。晚上,星星和月亮就落在我的床边,那些日子,我和月亮和星星在一起,我曾经认为它们很远,远得让人感到眩晕,而现在它们就在我的身边,真实地和我在一起。我看着星星,看着月亮,我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滴水陡然掉进湖里,和湖融合,或者是早晨睁开眼睛,突然看见窗外的阳光扑进了屋里的地板上。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2-10-30 07: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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