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生活的人

　　真该感谢高科技和高科技时代，天气预报很准确。在冷暖变化难以把握的春季，准确的天气预报确乎能让人做到“防患于未然”，合理安排生活、工作、娱乐，不亦乐乎。
　　近日气温逐渐下降，但天色一直晴朗，因而，冬装不减可保健康。
　　俗语有云“老牛老马怕惊蛰”，现在距离“惊蛰”节气还有一段时间，中午温暖，早晚间依然有些冷意。一些“老牛老马”就挨不住了，就开始生病，年老力衰的人消化道和呼吸道就出错，连年都过不安生。还有一些，仿佛实在不愿继续忍受“惊蛰”前后剧烈变化天气的折磨，一觉睡去，不再醒来，就走了，留给一家人的是失去亲人的悲痛，活着的人就悲痛欲绝地哭。哭完之后，活着的人就为远游天国的亲人全力以赴操办后事。
　　在俗世人的心目中，年节里驾鹤西游的人真是可怜的人，但在天国居民那里却也未必是可怜的。其时，从节气变化上来说春天刚刚来临，但实际的天气还是冬天的。人人都在悠闲自在地过年，有些“老牛老马”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孝子贤孙们想多找几个人帮忙操办后事都很难。至于平时，但闻某处报丧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哗然响起，但见十字街口的公告栏上张贴出令人触目惊心的黄表纸，路人大都会心怀悲怆且虔诚至真地快步走近前去看个明白，主要是看逝者的名讳和一系列孝子贤孙的名字，如果在人情方面与自己相关，就成群结队赶往居丧之家，冠冕堂皇地以吊丧的名义帮别人消耗烟酒，大享荤素美食。然而，到了年节，这些人竟然奇迹般地难以得见，只有逝者生前至亲好友义不容辞地前去“捧场”。年节居丧本就令人悲切，现在又加上了冷清，孝子贤孙们的心里那种滋味也便可想而知。
　　我居住的公寓外面，有一栋十分小巧玲珑的二层民宅，它的女主人于正月初一早上大故仙游，逝者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我惊醒，让我一反往日懒睡的陋习提前起床，不是要去帮忙，而是渐次高亢的啼哭吵嚷之声实在让我难再安眠。
　　我和这家人应该算作邻居。老两口，小两口，还有一个脱离怀抱不久的孩子。儿子的工作是搬运和安装，是零工，身材高挑细长，白皙，俨然一棵隔离了阳光迅猛生发的豆芽。以前，我常见他拉着一辆板车干活挣钱。这几年，他不拉板车了，每天都是空手出门也空手进门。按理，他的工作是非常需要板车的，如今不用了，原因仿佛是习惯咬牙切齿和怒目圆睁的城管们管得太严。他和一帮同样操持此业的人就天天赤手空拳地聚集在南街的一个街口处，夏天，他们就钻进树荫里去乘凉，等待主顾；冬天，他们又集体站在安全岛上，仿佛一群北山羊那样悠闲自在地边晒太阳边等主顾。没有主顾无活可干的时候，他们就袖手弓腰、攒三聚五地站在街口抽烟聊天，有时候，他们就会突然一齐仰天狂笑，那时候，他们又像一群志得意满的金丝猴。
　　也许是工作的需要，他们身上的衣装应该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又破，又旧，又不合身，非大即小，非小即大，看上去酷似马戏团的丑角儿演员。也难怪，都是因为他们从事的特殊工作的缘故。他们大都清瘦矍铄，他们的确是一帮鸠形鹄面的英雄。
　　那一帮人一直是令我敬佩的。
　　他们占用街口却不占据街口，他们总是谦恭温顺地为行人侧身让道，他们也总是笑意盈盈其乐融融。他们忘我的大笑往往会感染路人。虽说他们的样子与富丽堂皇的城市极不相称，但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城市和城里人的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住楼房的人，谁家购置了家具电器不往楼上搬运呢？况且，当下城市化建设的进程越来越快，楼房越修越多，住楼房的人也越来越多，无论城市有多么繁华城市基础设施有多么先进，城市里总有先进的东西无法直接到达的地方，也有繁华不能办成的事情，比如楼房住户必需的搬运——城市和城里人就非常需要灵活有力的城市搬运工。
　　我常看见我的这位修长的“豆芽”邻居背着电冰箱和空调，弓着腰，两眼平视，迈着碎步一路小跑。
　　说来也让人惊叹，我刚住进这栋公寓的时候，隔窗即见他们家的房子。那时，房子只有矮矮的一层，几年工夫，他们就加修了一层，楼顶上还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不久又装上了空调，搭建了膜架凉棚。“豆芽”邻居的媳妇儿的穿着也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亮丽起来，洋气起来，像城里的时尚女人一样竟也整出了几分姿色。这一切，竟然多是他的脊梁背出来的！我曾对他虽然辛劳但很自由的生活心怀羡慕。他家的日子正好过的时候，却不料，他的母亲大人居然在年味儿十足的正月初一早上往生了！
　　人生真是难以捉摸。
　　这几天，我的“豆芽”邻居真是可怜。
　　晚饭后，我照常去散步，因故拐道经过他家所在的巷子，见他戴着孝袖正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我还看见，我很面熟的那一帮和他一样的搬运工们都在帮忙为他去世的母亲料理后事，他的脸上没有过分的悲戚，只有尽孝之人才有的庄重严肃。偶尔，他也会向同行朋友和来宾们们说说话，笑一笑。
　　他能够笑，才是对的。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他还有未成年的孩子，还有年老多病的老父，他的人生还有许多应尽的义务。“豆芽”虽然那显得瘦弱，但瘦弱而不柔弱。看得出，但他的内心极其刚强。他很有力气，他的肩背很有创造力。
　　“死者长已矣”，作为孝子，他当前唯一应该做好的就是办好他母亲的后事；作为他的同道朋友当然就是竭诚帮他操办后事，然后，他们的工作还将继续辛劳，他们的生活也将继续快乐。那一刻，我觉得他们都像“鼓盆而歌”的庄子！
　　我的“豆芽”邻居真是好样的！
　　据说明日出殡。依照古来风俗，“豆芽”，应该会用他瘦小而坚实的肩膀和脊梁背一回她母亲的灵柩吧，然后，他家未来的生活，仍然需要他的肩膀和脊梁来背负。
　　对这样真正对人生负责、真正拥抱生活的人，除了心存敬意，我还要默默地祝愿他：祝愿他的人生从此更加美好，祝愿他的肩背撑持起来的生活更加幸福。
　　2013-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