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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极命草木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极命草木敬一兵陈说山川之原本,尽名草木之所出。——题记一我自己也不晓得扯着了哪根筋,反正这几天想读《诗经》的冲动突然袭来,火急如山崩石裂需在一刹那上揽取。读《诗经》我的脑袋里就冒出车前子的板寸头,旧西装,瘸腿和端个小木凳坐在草药摊摊边东张西
        极命草木

           敬一兵

  陈说山川之原本,尽名草木之所出。

                          ——题记

  一

  我自己也不晓得扯着了哪根筋,反正这几天想读《诗经》的冲动突然袭来,火急如山崩石裂需在一刹那上揽取。读《诗经》我的脑袋里就冒出车前子的板寸头,旧西装,瘸腿和端个小木凳坐在草药摊摊边东张西望的样子。意马心猿徘徊在文字和车前子之间,如果不是乏味困顿,那就只能归咎于心神已经旁逸斜出。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在快节奏的城市里,《诗经》是斜挂在楼宇上的阳光,对于疾驰的车辆和匆忙的行人来说,它一动不动的情形可有可无,无论价值还是才华都与现实格格不入。

  面对《诗经》我总是恨自己不争气。这倒不是因为我嫉恨书上那些古代民间草寇的才华。我没有嫉恨的资本,不要说我与他们不在一个年代,就是在一个年代,我也写不出如此才华横溢的诗歌。我是恨自己连没有念过几本书的车前子都不如。在我的记忆里,车前子的本事不是懂草药,而是读《诗经》。他读《诗经》可以读出性感读出情调,而我头悬梁锥刺股外加烧酒落肚忍受与我相安无事的痔疮惊蛰而至,还是无法获得灵感辅助,读了好几天《诗经》什么调调都没有读出来。

  三十年前的日子里,他就天天坐在草药摊摊前向路人哼唱“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不管别人搞懂没有搞懂,他一个劲哼哼,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后来我明白芣苢指的就是车前子,晓得了他强迫别人喊他车前子的由来时,他也明白我要离开这个院坝到云南去了。我路过他的草药地摊时,他就抓了一把车前子给我说我要离乡背井了,时时会因水土不服而暑湿泻痢目赤障翳痰热咳喘,吃了我这个草芥之夫就会根治病痛保我一帆风顺官运亨通。我赶紧蹲下身来双手捧过车前子,顺便也就无比感动地接受了他送我的一句叮嘱:水打浪头柴,去了又回来。

  我还没有出门西行,就已经和浪头柴一样随了波涛的涌动,天尚未黑尽又跑回到车前子的窗前,朝里面吆喝喊他出来到苍蝇馆子小酌几杯。

  他一拐一瘸走出家门,就从房屋的主人变成了我的主人。他拽了我的胳膊说还是老规矩,兔儿脑壳跟斗酒。话音萦绕之际,傍晚的黝黯与朦胧多出了诱惑的意味。

  我们在院坝外面一家苍蝇馆子坐下来喝酒。街灯下路人的影子川流不息。呼儿唤夫吃饭的喊叫夹杂在商贩的吆喝中跌宕起伏,暗暗助长了怀旧念情的冲动。酒是忧伤的。当它被人喝进嘴巴的那一刻,就昭示了一个人的生命可量性。我常听人说用一杯酒一盏茶的工夫来形容时间的短暂。许多风尘女子追求缥缈生活,许多游子离乡背井,还有被他们牢牢锁在喉咙里的话匣子的开启,都是始于一杯酒的。至少,车前子先前在院坝里卖草药时邋遢的西装与地摊上的草药在院坝里显得很夸张,到了苍蝇馆子就显得很协调的事实,还有他的忆旧都证明了这个说法。

  车前子还没有读初中就辍学回家跟父亲一道放羊。辍学,家庭拮据,婆娘无法忍受贫穷改嫁而去留给他的绞痛,并没有妨碍他对儿子的判断。他的儿子从小就被他的火眼金睛发现具有脑袋生得尖、认字认半边的天才征兆。他教他放羊,教他认识草药,顺便也就把四下漂泊的羊倌生活和嗜酒如命的德行暗暗转移到了儿子的身上。

  放羊和识别草药的日子是单调乏味的,但绝没有冗杂繁琐和污浊的元素。草生草灭一张一弛的间隙里,充满了慵散的阳光和草木扣合时节才有的韵律和节奏。放羊途中走累了,父子俩就席地而坐。父亲喝三五口酒他就喝一口酒。许多草药的传闻和故事,就是被酒驮载着从父亲的嘴巴里跑到了他的脑袋里。山野、路旁、河边或者茅舍前后长得最多也是他们采集得最多的草药就要数车前子。自然,车前子就成了父亲故事里的主角,也成了他记忆里唯一能够继续代替他父亲的完整形象。

  他一讲起车前子,吐沫星子的飞溅频率和手舞足蹈的动作幅度就会空前强烈。也许这种情形在别人的眼睛里会成为低俗与浅薄。但在我看来,恰恰是类似低俗和浅薄这些近乎拙劣的举动中,才蕴含了真实、真挚与真情的大美意境。车前子在他的话语里风声水起,卑微渺小的草芥身躯能够给庞大无比的人体带来医治尿血症的恩惠也就风生水起。西汉时期戍边征战的马武将军,得他马车轱辘前生长的草药之助,才走出病魔的沼泽一路所向披靡。

  好个车前子,不仅默默陈述山川的原本,即使身临车前的危境,还能够助人于无声之中。

  无意中的精巧与精心,就是这般一个情形。

  他要别人喊他车前子,显然是他用自己的童年经历体验了车前子的真谛。乡坝里被人熟视无睹不以为然的车前子,遇到了他就是遇到了知音。这是乡坝里车前子的福气,也是我身边这个肉身车前子的福气。

  酒让他瘦削的面颊逐渐变得殷红起来。他的目光绕开我的肩膀长时间滞留在漆黑的窗外。半天过后才回过神来问我他唠叨不唠叨,我听得无聊不无聊?我用鼻子努力闻了一下四周蛛丝般浮动的酒气气说,车前子都被你讲得活色生香了。

  事实上,也只有酒才能够解释,人在落难、徘徊、真情纠缠和抉择的时候,原本蛰伏在他们身上盲目的能量,是怎样最终抵达了他们的选择目标。和神谕、灵说甚至热带丛林里的瘴气一样,酒也是牵制他们躯体里那个灵魂的一种蛊。

  车前子跟着父亲放了四年羊就再没有机会与羊亲近了。他的父亲得肝癌撒手人寰,他的天才征兆也随他父亲闭上了火眼金睛而中断在了长满荆棘的山路上。举目无亲的他在白天摘了很多车前子。然后,他在等待车前子被晒干的日子里,喝完了他父亲存放在罐子里的酒后把土碗往地上一摔,心一横就做出了携带晒干的车前子,投靠改嫁到城里来的母亲的决定。后来的情形表明,他携带车前子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在判断力、预见力和生活能力上高出了他的同龄人一大截。

  车前子渺小的身躯和卑贱的生长环境,只代表了草的生命属性,并不妨碍草得天地灵气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积淀。不求华丽华贵,不在乎显赫与卑微,只要从渺小的车前子身上出发,人一样可以看到草对阳光和雨露的直接俘获。我相信这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投靠说白了就是寄人篱下。继父的自私与狭隘影响了车前子的母亲都不说了,关键是继父只要手提杀猪刀母亲就要慌忙端上接血盆子的懦弱表现,让儿子的身体进了城,心却继续在乡坝的荒野上流浪。除了天天相伴的车前子,还有睡梦中的父亲影子,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对象,成了《诗经》中“在河之浒”的“绵绵葛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天生的瘸腿不是上帝对他的惩罚,而是上帝亲手交给他丈量人间坎坷的工具。

  他的母亲和继父带着嫌弃他的自私相继过世,但却无法带走一套二的拆迁安置房。他就是在这套拆迁安置房的屋檐下一边卖草药一边读他从收荒匠手中用车前子换来的《诗经》。读着读着他就摇头晃脑哼哼起来,暗自庆幸上帝关上了继父和母亲这道门后,又为他打开了一扇《诗经》的窗户。

  他说这个城市别的地方呆着他都不习惯,格格不入或者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他难过又疼痛。只有在苍蝇馆子里面说车前子,还有我这个愿意不厌其烦听他唠叨车前子的朋友,才让他感到亲切,感到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感到生活的实在。

  接下来的夜晚注定了是我的一个不眠之夜。以前我难得进苍蝇馆子,嫌它肮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觉得苍蝇馆子里坐一个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人绝对显得不伦不类。自从和车前子在苍蝇馆子里以话佐酒之后,我才发现只有在苍蝇馆子的昏暗灯光和嘈杂氛围中,离乡背井的凄切和草芥的情愫,才具有和跟斗酒、卤猪耳朵、花生米籽一样的质感和意想不到的效果。

  二

  来到云南就相当于是来到了从云端悬垂下来的世界中。一切都很新鲜也很陌生。太阳一出来,目光所到之处全是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一看见街上行人身着的民族服饰,还有宅所外墙特别是门窗上的用色都带有乡下人的大胆才有的那种色彩艳丽、反差强烈、搭配诡黠的情形,我就会兴奋,就会心神不定,就会生出万般活跃的念头。没有太阳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温度湿度这些气候因素自下而上的稳定层次就会骚动紊乱。特别是立春前后气候就更不稳定,刚刚有了晴朗的征兆,接下来却又是阵风阵雨带来的阴霾和降温。气候上的瞬息万变让人有了漂泊感。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念远在天边那个肉身的车前子。

  我在昆明西坝路安顿下来后,就给肉身的车前子写了一封信。主要目的一是告知落脚点,二就是期盼从他的回信中,找到一点车前子这种草本植物身临大车轱辘前的那种临危不惧的自信。即使在这个急需安抚的关键时刻,我依然没有察觉到长在荒野里的卑微车前子,已经悄然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除了每天熟悉西坝路及其周边环境和当地人的生活习性外,我无事可做,时常坐在西坝路夜总会对面的长椅上发呆,把街沿当成吐痰和扔烟锅巴的痰盂。一边是焦急等待车前子的回信,一边是慢吞吞在西坝路打发日子。一快一慢的反差强烈得像一把刀,在我身上翻来覆去切割,难言的疼痛可想而知。

  一个多月过去了,车前子的信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沮丧之后是恼怒,恼怒之后就是我对车前子的诅咒。都说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他车前子不过是一个江湖郎中,再怎么用《诗经》来掩饰,终究还是一个言而无信绝情寡义的江湖中人。原来我一直很纳闷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不喜欢诗人,也不喜欢车前子哼唱《诗经》,说他们一句话都要分成几截来讲,中间还要用啊、呀什么的叫唤上好一阵子,假眉假眼的。身心被肉身的车前子用无情无义的小刀儿切割痛了之后我才有了一些醒悟:只要自我感觉好,甚至纸和笔也不要,就可以直接说你是诗人了。我们那个城市里的诗人太多,卖草药的人也可以兼任诗人。而到今天仍旧普遍受到尊敬的画家却很稀奇,就连敢于冒充一回画家的人也不多。不要说画家还有我不久就要正式冒充的一个重要烟贩子,其实就是去冒充一个擦皮鞋的,也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情。

  又一个月过去了,车前子的信来不来我已经无动于衷了。自从他被我渐渐识破了伪诗人的面目后,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跑到梦里来打搅我了。反倒是那些擦皮鞋的人经常在白天打搅我的白日梦。坐在路边椅子上已经有好几个擦皮鞋的人问过我擦不擦鞋子,我都说不擦了。问我旁边的人,旁边的人理都不理,只伸手做出摇摆动作驱赶他们。一个擦鞋者不满驱赶,转身之际嘀咕了几句难听话,旁边的人听见后不动声色起身去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不到半根烟的功夫,那个擦鞋者周围就冒出来几个小混混,二话不说一顿拳打脚踢,直到跪地求饶按照小混混的要求用鞋油把脸涂得黑漆漆一片为止。

  擦鞋者在夜总会一带是最低等的一类人。在别人的眼睛里,随便擦鞋者怎么操练,永远都是邋遢龌龊这些词汇频频出没的地方,永远都混不到我们这里过去说的身材瘦削像一个愤青,衣着随便像一个滚清(摇滚青年),面容清秀像一个艺青的“三青团”操哥档次。他们天天都要在这里忍受别人的鄙视,但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也只好装聋装哑装瞎,把自尊从脸上抹下来揣进包包里。

  等那群小混混消失在了胡同拐角里,我才拿出口袋里的餐巾纸递给黑漆漆的擦鞋者。他听到我的口音很熟悉,于是坐下来说要免费为我这个老乡擦鞋,同时也和我聊起了我们都熟悉的地方。从谈话中得知他是一个农民,家里的责任田已经不能维持一家人的起码生活了,所以就跑来城市里擦皮鞋。平日里很难得回趟家,一是路费贵不划算,二是钱没有挣到预期的数字,回去了如果在生活上没有明显的改变,比如添置点大件的家电,或者翻修一下房子,老家的人背地里会骂自己白痴,自己也会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晓得他的下一站在哪里。亮晃晃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他背上那些陈旧的色泽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展示出了一个喧嚣杂芜的城市很难看见的湛寂之相。湛寂属于草寇之流特有的属性。没有话语权,矮人一大截,任何场合里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跟街道中间绿化带里的草差不多。甚至,这个脸上还挂着黑漆漆鞋油残痕的擦鞋者连我认识的那个车前子都不如,不能拿出医治疾病的功夫,令马武将军的马车轱辘在草的卑微身子面前停下来。

  终于接到了车前子的回信。他在信中说我走后不久,居委会(现在改称社区)把他安排到了一家地段医院工作,正儿八经穿起白大褂成了中医。还说为了对得起身上的白大褂,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刚满周岁的娃娃他丝毫不敢怠慢,好像不是别人来求医,反倒像自己磕头遇见了贵人,深怕自己少得可怜的草药知识导致误诊而得罪了贵人,手忙脚乱自不待言。回到家里身子都累散架了,可脑袋还是不敢停歇下来,翻来覆去琢磨给我写回信的事情。几次拿起笔就觉得比拿起锄头还恼火,字写得歪巴斜扭都不提了,关键是错别字连篇觉得有愧于我,所以一拖再拖,直到遇见一个替人写家书的人才口述完这封信。

  读完他的信,我感动得捶胸顿足。这哪里是墨水写出来的字呀,分明就是落在纸上的“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诗经》血语!如果没有乡愁,没有成长中坎坷和痛苦特别是难言之隐制造出来的亲情之外的美好回忆,没有他所有往日时光里的伙伴这些藏在他心底最柔软的缱绻,他是不会写得这么认真这么动情和投入的。现实生活中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畸零再加上草芥、残疾、奇耻大辱等多重成分的人也可以数出一大堆。但车前子是一个例外。陌生人看他的情感是畸形和扭曲的,熟人看他的情感是恐怖和惊悚的。

  千里修书只为诚惶诚恐弥补时间拖延造成的草芥情愫淡化,只为用比口水话还要口水话的语言来述说云南有一张不老的脸让他想念。车前子这封信经过地理距离和海拔高度的变化而产生出来的重量,证明了他知道人的情感和野草的生长具有相同性质,也证明了距离和时间是唆使情感淡化或者误解的元凶。

  车前子当然不晓得我在背后骂他是无情无义的江湖郎中,更不晓得他原本想安抚我的这些文字,现在个个都成了鞭子成了剑抽我刺我。抽打一次刺一下我我就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明白这句话给我带来的羞愧比鞭抽剑刺带来的疼痛更难受时,我从此发誓洗心革面不干这种伤己伤人的蠢事情了。

  我也不敢再读信了。再读,我怕读出自己的狭隘、龌龊和亵渎情感的一切卑鄙踪响。

  等我冒充烟贩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把从老家流窜到昆明做假烟生意的人悉数收进法网之后,我给车前子写了又一封信。这次信很快就回过来了,不过不是车前子的信而是我的信被退回了。望一眼信封上贴的纸条,“查无此人”几个字赫然醒目。

  返回老家前的日子里,我始终都在迷惑与不祥之中渡过的。

  三

  从云南返回四川,就是沿着河流、雨水和风用漫长时间把红土高原雕塑成的一架梯子逐级而下。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指引我不清楚,我只晓得太阳光复活了自然,也复活了遍布在大地阶梯上的诸多神灵痕迹,还有它们在三角梅、美人蕉和木棉树叶舒展的身子上露珠般滚来滚去不肯消散的情形越来越模糊了。原来,从云南回四川,就是离与蓝天白云相连的梯子顶端越来越远的过程。梯子的顶端应该是神祇隐遁的地方,也是草芥的天堂。

  火车前面有数不清的山洞和桥梁在等待,我的前面只有一个肉身的车前子在想象中招手。一路上幸好有车前子这个想象存在,化解了我这个被人一下子扔到陌生马车上的累赘者,在车窗外的山峦、河流、树木和田垄见证下与神祇背道而驰带来的伤身伤神的感觉。

  回到阔别五年的成都,成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成都了。

  早先德盛路和成都旅馆一带的砖墙瓦房,还有西南局宿舍里面的桉树都被连根拔掉了,车前子住的那个大杂院也不见了踪影。原来的地方盖起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远看很像是沙丁鱼般密集耸立的水泥柱子。闯进我眼睛里的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是泄露出了人的过客身份。只有大爷太婆和几个善男信女胳肢窝下夹了大把的香条,穿过锣锅巷去文殊院烧香磕头的情景,还残留着旧日味道的轮廓和线条。

  打听了半天才知道过去住在这一带的老资格市民,大多迁徙到了西二环路一带。

  西二环路一带的居民楼比河床里的鹅卵石还要多。搞不清楚车前子躲在哪颗鹅卵石下面鼓捣他的草药。车前子这类草芥人物存不存在都不可能让苍天开眼为他做一个记号,我只能像苍蝇一样东飞西窜挨个翻找。终于,我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大杂院里,突然遇见了早先住在车前子隔壁的张老头,寻找才有了线索。
  我东张西望没有瞄到车前子,就慌忙问张老头车前子住哪里?张老头说龟儿子的车前子,早先瘸腿都算了,后来连脑袋也瘸了,瓜米日眼的把分给他的房子卖了回乡坝头去了。

  大杂院里的生活虽然风生水起的时候不多,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人无聊了就掏出手机翻弄,或者到电脑上折腾,越玩越孤独,越玩越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现在的市中心就是这个样子——仅仅是位置和地标性质的,还不如一个大杂院,虽然处在二环路外面,但人气浓烈氛围活络。是说我先前在市中心总觉得人在漂泊,原来老资格的牛鬼蛇神都跑到二环路的大杂院里来了。烟火味,市侩味,还有杂七杂八跟生活有关的味道,也都随之跑到这里来了。没有人觉得少了车前子就少了什么东西。


  寻找车前子的线索到此无疾而终。我有些伤感也有些失落。

  原来的老邻居都不晓得车前子回乡坝的原因。只是胡乱猜测说他耍了一个二婚女人被骗了一笔白花花的银子愤然离开了城市。还有一种说法是他父亲的阴魂把他提溜回去了。而普遍被邻居们认可的说法是车前子毕竟是农民,随便他如何改头换面也脱不掉农民的气气,也无法适应城市生活,所以回乡坝了。

  人近暮年,德行脾气都渗透到骨头里了,要想改变已不可能也无必要。对车前子来说,只要草药还在荒野里生长,他情之所钟的《诗经》倡导的吊民伐罪的传统就能得到存续。

  城市建设以水泥覆盖大地的趋势方兴未艾如火如荼,没有了草芥生长的环境就没有了草药,就没有了车前子吊民伐罪的一丁点存在的希望了。

  拆城拆出来的青砖瓦片被水泥重新填埋,拆出来的古玩古墓被人拿来沽名钓誉。深埋在泥土下面的老祖宗残存的几根遗骨,也因为失去了蛰伏的安稳静谧环境而彻底中断了他们等待重新出场的梦想。

  只有回到乡坝里,才不会看见水泥对草芥世界的侵略和覆盖,才会让他心中的世界,永远没有水泥壳对泥土的封堵危险出现。春雨过后,泥土中的车前子,还有像狗尾巴草,打碗花,白车轴草,紫花酢浆草,葎草,旱伞草,千蕨菜,蒲公英,蒿草,金心吊兰和海金沙这些车前子的兄弟姐妹们,才有机会年复一年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大概是他回乡坝的真正原因,我想。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2-23 10:1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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