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 日

　　今天是从笑脸一样满天的阳光开始的。
　　街上很祥和，仿佛全城人都在度蜜月。稳健的小城充满活力，又酷似既合身又舒适的纯棉保暖内衣。
　　自北向南走过长街，一路上并没有放大的惊喜，也没有夸张的怨怼，这样的日子才是最真实最亲切的。阳光照在宽敞的街口，晒太阳的市民或蹲或站，或轻松谈笑，或静思默想，极像一帮悠闲自在的麻雀——真正的麻雀也是有的，并且很多，它们在街边的香樟树上飞进飞出。麻雀们好像为响晴的日子欣喜若狂、情不自已了，无论飞出还是飞进，它们都找不到表达喜悦之情的恰当方式，就兴高采烈地吵嚷起来。
　　阳光灿烂的街口蹲着、站着那么多人，衣装整洁，面容可爱可亲。我从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走过，有时候不免就要行走在楼宇的阴影里，不过我的心里依然感到温暖。我的小狗和我都需要起早出去散步，我们就志得意满地从街上穿过。那时，艳丽的冬日骄阳正好爽快地照临这个城市，我就幸运地看到了欢乐祥和的一幕。人来人去，车来车往，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的小狗也算大家之中的一个。如果把享受快乐的范围再扩大一些，当然还要算上香樟树上的那些麻雀。
　　走进南山的阴影里，城市的一隅，暂时从绚烂变回到灰与白。洒水车大呼小叫地过去了，极像临近年节时候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特别像举着架子出售小饰物的游商，为了引人注目总要弄出一些怪异而清晰的响声来，他们的生活勇气从来都让人感到敬佩的——洒水车过后，街上就水淋淋的，仿佛严冬早上实在太冷了，城市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清澈的鼻涕。小城的冬日很少结冰，因而，冬日里的街道上依然可以洒水。水一洒过，尘土的气息就飘起来，居然也是清新的。
　　再一次从南山的阴影里走出来，仿佛突然换了一个季节。阳光照得很卖力。公园草坪上的草早已枯黄，准确一点说是早已经进入休眠，那种温暖的枯黄色证明它们现在睡得正香甜，却是湿漉漉的，仿佛婴儿刚刚临盆，又好像一帮老头儿刚刚沐浴过。枯草上闪着露珠的亮光，那是凝结在枯草上的霜融化了。那些依旧罩在大山阴影中的枯草依然覆着白霜，还停留在我走过的路旁。我知道，其实自己是从大山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一走出来就是满身满眼的阳光、满天满地的阳光，俨然从冬天一步踏进春天——真的，还有跟春天密切相关的乐声传来，袅袅娜娜的，从容，沉稳，但也热烈、豪迈，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树梢，竹梢，以及肥厚的芭蕉叶上，水珠还在不断滚落。乐声是丝竹乐器发出来的，温婉，细腻，清越，明亮，不由得让人想起黑瓦粉墙水波荡漾。如今，这样的乐声在我的北国响起，朔风暂停，阳光驻足，我的心里，突然无可阻拦地生出激越澎湃的夏日情怀。
　　乐声是练太极拳的人播放出来的。
　　从他们身边悄然走过，仿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学会了一整套太极拳而全身释然心里也感到无比快慰。他们的头发如干枯的草，却不是土一样的黄色，而是白中略微带着浅黄，好像等待收割的一大片谷子或者高粱，因而，那样的头发并不干燥，也不萧瑟，作为漫长人生过往岁月留下的本色，他们白中带黄的头发闪烁着融雪一样温润的光泽。
　　我突然觉得我很爱他们，因为他们那样坚定顽强的生活态度。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大把日子，也许悲苦，也许欢愉，也许多舛，也许顺利，但都已成为过去，大凡好汉都不会提说当年勇的，他们才来练太极拳，很散漫，很悠闲，很专注，很用心，很自由，很惬意，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让生命的节律慢下来，把对待生活的力度减弱下来。不用说，他们还想继续拥有更多的日子。无疑，他们是对的。
　　太阳一出来，阳光一照耀，枯草上的凝霜就融化，融霜的水汽就在阳光下缓缓蒸腾，青草气息就袅袅而来，却分明来自于润湿的枯草。就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些日子，那些日子可说是在青草和荒草里度过的。那时，最大的困难是饥饿，最难做的事情是战胜饥饿，然而，只要置身青草或荒草中，总能有效地忘掉饥饿。所以，童年曾经枯黄，少年再次青发，青年开始茁壮，现在，已经站在“知天命”档口的这边，像一只麻雀，承蒙地养，受惠天光，才正式开始成长——我的人生的前半场戏原来如此情节跌宕、如此精彩绝伦，虽然曾经有一些苍凉。
　　飘起香味的枯草，很像练太极拳的人们头上洗得干净、梳得整齐、闪着银光的头发，因而，枯草的枯和黄都是对的。到了冬天，作为野草和野草一样的生命如果不枯不黄则不知其可。不用说，来年春天它们一定会青发，它们会像一群睡了一个美美长觉的孩子，它们会惬意地醒来，它们最先看到的人一定是每天都来练太极拳的人和起早散步的人，总之，和地草一样，他们都是好好地活着的。
　　阳光越来越好。仿佛有粘稠度的阳光涂染着廊桥顶上的琉璃瓦，冰冷的空气被琉璃瓦反射的热量烤热了，瓦顶上的空气生气勃勃地跳跃起来。透过跳动的空气，远处，可见一大片灰蓝的晴空也在跳动着，仿佛，那里是天空的心脏所在的地方。
　　典型的北方的天空，灰白，浅蓝，纯净，平整，光滑，半透明。再也见不到密布着凝云冻雾的狞厉面孔，现在展现着的是一张春光明媚的脸，一张青春荡漾的脸，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一张活力四射的脸。对那张脸，对拥有那样一张脸面的人，不知从心底里说了多少回“我爱你”，虽然人的耳没有听见眼没有看见，爱意却是千真万确的、是情真意切的，含蓄得有些悲怆，隐忍得有些疼痛。爱意就像站在街边悠闲地晒太阳的人，就像飞出飞进都找不到表达喜悦之情的恰当方式的那些活泼的麻雀，就像凝霜的枯草，一见阳光就温暖润泽宛如汗湿的香腮，就像第一场春雨停下来之后，所有的念想和快乐都是湿漉漉的。仿佛刚洗过的香喷喷的头发，就像被阳光照亮的金色的琉璃瓦，就像被阳光烤热以后激情涌动的空气和灰蓝的天空，就像在路边排成长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香樟树，叶片发亮，并无风吹，因而宁静安详，在响晴的天光下、在多彩的城市的边沿，每一片叶子都喷吐着惊心动魄的翠绿色。香樟树的喜悦和欢畅与冬天无关。
　　原来，许多楼房都是彩色的，并非自己古老记忆中单调的或灰或白。所有楼房的背景是黄绿的大山，所有大山的背景是响晴天气里丝绸一般细腻温润的天空，天空的背景，应该是太阳，太阳的背景呢，应该是人的心。
　　洒满阳光的滨河路上，也有急行的人。但愿，他们的急行并不关涉快乐生活的反面，但愿他们都在直接地为生活的幸福快乐而“急”，我更希望，他们饶有兴致为之所“急”的东西该到手的能够很快到手、该脱手的能够很快脱手，从而变成内心深处的富足与安乐，并且，我也祝愿，在年节临近的时候，他们能够坦然自在地坐下来，由衷一笑，舒口长气。我也祈求他们能够照成全我的美愿：我活在世上，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愁眉苦脸，不行听到任何人凄惨的哭声。
　　天气真的很好，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胜日，我激动得都想哭了！那么多人都能紧紧抓牢属于自己的日子，那么多人都能够走出冬天的阴影与阳光同行，那么多人的脸上都没有惨雾愁云，那么多人都能够吃得饱、穿得暖，所有的人都不用逃荒、不用避难，那么多人都不缺衣少食、都不向隅而泣、都不妻离子散、都不骨肉分离，那么多人能都像自在自适的麻雀，我有什么理由不激动得想哭呢？“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虽然冬日的午夜依然酷寒，虽然冬日的午后依然干冷，可是，太阳还在，太阳还能坦诚率直地出来，来到世界的前台，还能全心全意地照临那么多人的日子，温暖那么多人的日子，毕竟是世间难能可贵的赏心乐事。
　　陪同阳光在小城走了一小圈，回到居处，怀着温暖明亮的心情做一些家务，然后，坐在窗前披着热情豪迈的阳光静静读书。阳光的照耀尽职尽责。
　　衷心希望，即便在太阳暂时退离职守的时候，阳光留下的热度不要完全退去，并且还能继续温暖许多人生活的梦境，在人们的生活处于闲散安逸状态的时候，为他们点亮不可或缺的诗情画意的心灵星空。
　　2013-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