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核桃树

　　在我家老屋的院门口，曾有过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说它高大，是因为它有粗壮的树干，那时我几乎是整个身子都倾倒在树上，才能将它合抱住；还有挺秀的树枝，我家住在小村的最上头，小时候的只要一抬起头，那树枝就能完完全全遮住我远望的视线，甚至还能将村子里那几棵百年古树的影子遮住。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棵核桃树是最大的树。

　　的确，它那么高，那么大，一丈多高的树干非常挺直，在半空却又分成两枝，茂盛的枝叶于是在天空中撑作一把大伞，将树下一块约莫三四分地统统盖住，树下是个小竹林，密密匝匝的竹子到四五月间已经发青发绿，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捉迷藏、打仗、抓人，而核桃树却始终默默地站在那里，为我们挡去了烈日的炙烤。有一次我跑累了，靠在核桃树下拼命地喘气，不经意地抬头，第一次从核桃树的根部看到了它的高大挺拔，一时畅想着，如果我爬上了这棵树，不就站在村子的最上面？站到上面又能看到些什么？所以，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爬上这棵树。终于，在我的强烈提议下，玩伴们同意了爬树，可我只能用艳羡的目光看姐姐和其他比我大几岁的孩子象猴子一样迅捷地爬上树去，坐到树叉上，放开双手摆弄着各种危险的姿式炫耀。那一刻，我下决心要爬上树去，可事实上，我依旧只能用整个身子才能合抱住它，就算用尽全力，模仿着姐他们手怎样抓脚怎么蹬都无法爬到树上。有一次，我趁姐们都不在，就约了比我还小三岁的堂弟，让他作我的脚垫，要他把我送上树去，结果却弄了个人仰马翻的惨痛。

　　不知是否从那时起，我开始对这棵核桃树有着愈来愈多的不满。它是一棵铁核桃树，可是果子太小，每年农历的七八月份，正是雨水时节，每天早上，在核桃树下都能拾到许多果子，有的青皮还未完全胀裂，于是我拾起果子在水沟里磨掉青皮，鼓鼓的放在衣袋里当零食吃。然而它实在太小了，就跟我们玩的玻璃弹差不多大，要用很硬的石头才能把它的硬壳砸开砸碎，再用尖细的锥子才能掏到碎米一般的果仁。此时母亲又已经在抱怨我的衣服沾满了核桃皮油，不好洗，父亲也在怪责我一双手老是那么黑为了磨洗核桃皮，弄脏的小手变得粗糙无比，还常被石头砸出血来。同时我也发现，小伙伴们带来的核桃果都是棉壳的，整个果子都似茶杯那么大，塞到嘴里能将小嘴撑得浑圆，斜闭着眼睛，轻轻一咬，壳就破了，里面的果仁，又白又甜。这些天里，伙伴们会玩出一种叫核桃车的玩具，两个核桃拿锥子钻通了用根棍子连在一起，绑根细线就能将它拉得飞转，象个陀螺，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于是也开始学着伙伴们的制作方法，又磨又钻，但毕竟我家的核桃太小了，除了被锥子把小手钻得皮开肉破外，没有丝毫的收获。我就在那个时候开始对这棵核桃树有着十分的不满，要是你就长得更大一些，要是你就象别家的核桃一样壳棉一点。有一次二姐告诉我，说只要将树根部的皮削上一半，明年它就变成一棵棉壳的泡核桃。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我倒是认真地做了，提上父亲的柴刀，使足劲儿用一天的时间在它的根部削了一半的皮儿，却招来了父亲的一顿骂。不过当时我还是耐心地等待，第二年，我迫不及待拾起的第一个核桃果却还是那么硬，甚至于树上的果子比朝往年还少了许多。这着实让我生气了，用恶毒的语言骂它，用小脚踢它，可它却还是那样，默然无语地挺立着，连动都不动一下。我于是对这棵核桃树失去了信心，决定不再搭理它。后来上初中学生物了我才知道，树皮是植物用来输送水份和养料的器官，而我那是对核桃树最为深重的伤害。愧疚之意不由而生。

　　至今想来，我该感谢这棵核桃树，确切地说，我是在核桃树下一天天长大的。有一年，在昆明读书的小表哥回来我家玩，我们姐弟就带他去摘核桃果，他是下午来的，果子都被我们捡光了，看着树上的果子嘴馋，小表哥就拾起石头用力往树上扔，居然还能打下一些果子来，在我们欢呼雀跃并且四处为他捡石头的时候，我们听见了邻家场院里的臭骂声，原来我们的石头打到了他家房顶，可能还砸破了瓦片。这件事让差不多再不参与伙伴们的各种恶作剧。后来母亲病了，很长时间躺在病床上，当时我是专门到树下拾了一小提箩核桃果回来，送到母亲旁边，说妈您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吃……尽管年幼的我并无法表达出准确的心理，没想母亲一下子从床上翻起身来，把我悟在她怀里很久，然后欣慰地说我长大了。

　　母亲这么一说，我就在那个雨季过后被送到了学校，尽管还有些不足龄。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让和那棵核桃树的接触渐渐少了。一年级的寒假，我家在村子最底端盖了新房子，搬进新居后，我们都远离了核桃树，再过两年，堂弟一家也搬了新居，于是，空空的院落，就有一棵核桃树守着，没有了我们欢快的游戏，我常想核桃树它会不会寂寞？

　　读书，求学，毕业后到遥远的乡村小学教书，我更是有十几年的时间远离了这棵树，想念家乡的日子，脑海里闪现的就是这棵核桃树，高大的树干，挺秀的枝叶，多么地美丽。然而四五年前，我却听到了核桃树被父亲砍掉的消息，为此我在一天回家时还专门去了一趟老院，一个树桩下，许多新鲜木屑溅得满地，淡淡的核桃树味儿渐有渐无。它的果子不大，又不是棉壳的，怎可能招人喜爱，当然只能招致被砍的结果。这棵树，曾经带给我多少童年的美丽，游戏、畅想、人生的道理、还有饥馑年代里的美食，可如今，这一切美丽都不复存在了。父亲闲时会做些木活儿，于是，核桃树的树干最终被他做成了些什么又将放到什么地方，可能再都看不到了。此时我感到的是一种失落，因为这棵核桃树已经永远地和我离别了。

　　前些日子，我又一次回到老屋，却在进门的那一刻，看到核桃树被砍掉的地方又发出了三根碗口般粗壮的核桃枝，欣喜得我居然差不多都要跳起来。我记得有一个词叫“涅槃”，这棵核桃树被砍了之后居然又有了新生，多么艰强的生命力，一时让我对核桃树生发无限的敬意。当我把这种感叹告诉一个大朋友时，生在核桃之乡洱源炼铁的他告诉我，核桃树就是这样地伟大，长在房前屋后并不起眼，默默地镇住一方水土，若是把它锯了重新嫁接成棉壳品种，挂果了还是一种经济林果。在贫穷的山村，它以坚韧的生命力陪伴山民，不离不弃，一个春秋结一次果，有些家庭在房前门后抖光几棵核桃树就能供个大学生读书。听他这么一说，我在对核桃树有着更新认识的同时，又更多地对它有着由衷地敬意。

　　今年阳春时节，他带了个同伴专程来到我家老屋门前，锯掉核桃树后，重新给它嫁上了取自炼铁的新芽，看着那水灵灵的芽儿，我在用心地期待和想象这株核桃树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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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北雁 于 2009-2-13 09: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