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底版
2022-01-07抒情散文汤如浩
年节底版汤如浩年节的背影光彩华丽,经历过多少年了都熠熠生辉,难以磨灭或者淡化,就像被一轴记忆的长红线缀连着,一拽一拽,就能抽出长长的一截,那么鲜亮地舞动起来了,是秧歌队帅小伙俊姑娘的红绸带,上下翻飞,左右飘动,舞出了多少个花式呢?数不过来……
年节底版
汤如浩
年节的背影光彩华丽,经历过多少年了都熠熠生辉,难以磨灭或者淡化,就像被一轴记忆的长红线缀连着,一拽一拽,就能抽出长长的一截,那么鲜亮地舞动起来了,是秧歌队帅小伙俊姑娘的红绸带,上下翻飞,左右飘动,舞出了多少个花式呢?数不过来,我只记得一段又一段红红火火的年节片断,在鲜艳的背景上清晰、亲切、映现,就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了很久的那些时光,内心深处孩子一般的欢乐呢。 香姨穿着新衣服,粉红色的棉袄,卡腰的;黑色的长裤,双腿笔直,亭亭玉立,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香姨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板儿苗条,新衣服一穿,更漂亮了,往哪儿一站,都是一道风景。一进外祖母的院门,她就把我搂在怀里了,她用双手揉搓我冰冷的耳垂,摩挲着我的脑袋,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在弥散,我宁愿贴在她的怀抱中一动不动,傻傻地看别人放鞭炮,不肯挪动半步。我妈拿着箅子和梳子,给她一下一下梳长辫子,姐妹俩低声细语说着话。她齐腰的长辫子散开了,像黑色的波浪流淌翻滚,披散在肩上,油油亮亮,像一位画张里的人儿。我拉着香姨的手,说:“香姨,你太好看了!”香姨在我的脑门上剜了一指头,“你个小瓜娃子,胡说啥呢么!”我知道香姨疼我,打小就疼,指头上的力道并不大,软软的,她也没有恼,她的眼角挂着一丝轻轻浅浅的笑意。 香姨忙来忙去,她手中的白瓷茶罐是孩子眼中的宝贝疙瘩,可当中的白糖红茶却是有限量的,即便这样,她还是背着其他孩子给我倒了三回,我喜不自禁,装作没事的样子,喝了一口又一口,美得不得了,龇牙咧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终于让大姨妈家的小表哥看见了,拧我的耳朵,赖住香姨缠得不行,香姨无奈,她说:“这些死娃子,真让人没治。”但还是给他悄悄地倒上了,我和小表哥躲在屋子的南墙跟,双手捂住搪瓷杯,生怕别人看见,一小口一小口,舍不得但又忍不住,白糖红茶凉了,手脚也冻得不得了,有些刺痛,还不敢到院子当中晒一晒暖暖的太阳,香姨叮嘱过,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我们两人互相盯着,抿完最后一小口,让白糖的分子在口腔中回旋良久,还意犹未尽,将杯子底儿朝天,居然可以倾倒出很小很小的一丝儿甜蜜。 大姨全家,我们全家,大舅到六舅全家,外祖母家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人,拜年,说话,聊天,也瞎嚷嚷。我在人们背后的炕角站着,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双脚在父亲背在身后的掌中不安生,把上身伏在父亲的肩头,向地下张望,手中握着外祖母背着其他孩子额外偷偷塞给的糖果,乘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舔一下,再舔一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都围着火炉嗑瓜子,吃花生,苹果,手脚都多么麻利啊,那么一小碟儿,一个人能分到多少呢。有的人嘴角沾着花生皮,却浑然不觉,眼睛瞅着碟儿,嘴角蠕动不止。大人们嘴角的香烟袅袅,说今年的收成什么的。五舅母在炉子上炒黄豆,嘣咯儿,嘣咯儿,屋子里弥漫着炒黄豆的香味,铁锅里溅起的黄豆粒在火炉上空跳跃,大表哥顺手抓住空中的一颗放进嘴里,嘎嘣儿脆,引起了大家的哄笑和艳羡,小表弟的模仿失败了,大家抱以更热烈的笑声。 六位舅舅和大姨父,还有我父亲,都坐在炕上,飞凤凰。外祖父的白胡子翘着,一捋一捋,满脸慈祥,像童话中的老神仙,满屋子的人让外祖父满意极了,在火炕中间的位置端坐,是名副其实的老寿星。说香姨出嫁了他就功德圆满了,再也没有啥盼头了,足矣足矣。这位乡村的老秀才,只有在我们的面前,才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文言文,让人半懂不懂。香姨在炕边的角落里,和表姐们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听不下去了,翻着眼睛的嗔怪自己的父亲,“咋啦咋啦,不要我了,我可还帮家里劳动着呐!”他管都不管,白胡子飘飘,兀自爽声大笑,大伙儿也都笑声盈盈。“飞凤凰,飞凤凰,红凤凰飞罢白凤凰飞。”大舅是红凤凰,三舅是白凤凰。“白凤凰飞罢白凤凰飞,白凤凰飞罢粉红凤凰飞。”粉红凤凰是我父亲,在大伙儿的催促下,三舅张皇失措,把“粉红凤凰”说成了“henhong henghuang”,所以得喝酒。三舅手中的酒杯底儿冲天,吱吱作响,喝得可干净了,可当放到酒盏中,却发现酒杯中还白酒满满。大舅是酒司令,挑战了酒司令的权威,酒司令不满意也不答应,捏着“白凤凰”的鼻子将两杯白酒灌下去,“白凤凰”的嗓子就咔咔有声,原来给酒呛着了。酒司令宽宏大度,就罚一杯,说是下不为例,再耍滑要加倍处罚。月白凤凰,杏红凤凰,紫红凤凰,凤凰飞,凤凰飞,飞着飞着都就喝高了,舌头一个比一个大,还唱“少年”,唱秦腔,唱眉户曲,高亢的,悠扬的,缠绵的,一人一个调。 外祖父眉开眼笑,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儿子和女婿的酒,一个也不拉下,一个也不例外,都替他们代喝了一杯。他脸红了,颧骨上一坨鲜亮的赭色,赛过关公。斜躺在炕角的的被子上,他已经有些醉意了,“这些贼娃子,把我都代醉了,喝的啥酒啊!呵!”外祖母数落一个个酒鬼,酒鬼们浑然不知,躺在被子上打鼾,声音像打锣,咣咣咣,是合奏的,往日里见了外祖母都有些嗫嚅的儿子女婿们,谁也不理睬她了。外祖母唠唠叨叨的话就说给我听,“你这个外爷子,也不知道拦挡,你看看,都喝成啥了,越老越糊涂了!”“你的这爹爹,平日里话不多,你看看喝点酒张狂的,疯掉了。”舅舅们在舅母和表哥表姐的搀扶下,磕磕绊绊离开了,嘴里还说着酒话,似乎是说着谁的酒没有喝掉的话题,带着气愤的成分。外祖母往炕上安排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像在码一车厢的萝卜,萝卜们都任外祖母摆布,满间炕睡十多个人,全部是一件又一件的货物,码得密不透风。香姨、母亲、外祖母蜷在靠窗的被子里,说了一夜的话。我在墙角父亲的脚腕里,像一只小猫那样卧着,听着窃窃的说话声和洪亮的鼾声,一夜欲睡欲醒,似睡似醒。 大年初二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和打打闹闹,从磕头拜年开始,实质上从早晨延续到了当天的深夜,一整天的劳累,除了忙里忙外招呼张罗的外祖母舅母们和表姐们不说也罢,还有所有的男人和孩子,算起来,谁都没有闲着的,手没闲着,嘴没闲着,浑身上下都没闲着。所以,都有些疲惫了,聊天的聊过了,喝酒的喝过了,吃好吃的也吃过了,大年初三,吃吃喝喝的那门子事情,过多计较的人就少了,外祖父的大戏就要上演了,这也是过春节最让人们梦寐以求的节目啦,男男女女像在等待村里戏台上的大戏一样心情急切。 外祖父的节目当然是念宝卷(宝卷是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讲”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文学形式。内容有佛经故事、劝事文、神道故事和民间故事,以佛经故事最多。宝卷的基本形式是韵散结合。散说部分一般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经历、结果等发展过程。韵文部分主要重复散说部分的故事,句式以十字句最多,七言句次之,还有五言句、四言句,句子有一定的平仄韵律。韵文多于散说,韵文要用傍妆台、耍孩儿、雁儿落、画眉序、刮地风、哭五更、叫号、莲花落、打宫调、浪淘沙、喜调等好多调子唱,调子和唱的内容要一致。——来自网络),从大年初三早晨就开始了。吃过早饭,大家伙儿都聚集到外祖父的屋中,坐的,站的,靠着的,一个个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喧哗。外祖父认认真真地洗手,在正堂的神龛上上三炷香,恭恭敬敬作揖磕头,然后脱鞋上炕,从火炕上的板柜中,缓缓取出包裹在布包袱中的宝卷,放在炕桌上,小心地展开,铺平,清一清嗓子,咿咿呀呀的念卷声,就响彻在偌大的屋子里了。“××宝卷才展开(呀),”——“南无阿弥陀佛(呀)!”“诸佛菩萨降临来(呀南无)。”——“阿弥陀佛(呀)!”“天龙八部神欢喜(呀),”——“南无阿弥陀佛(呀)!”“保佑大众永无灾(呀南无)。”——“阿弥陀佛(呀)!”前一句是外祖父念卷,后一句理所当然是当教师的父亲在接卷,翁婿二人,一唱一和,抑扬顿挫,高低起落,煞是好听,犹如一场活生生的舞台剧。到了该交代故事起因时间等的时候,则要念白。“话说嘉靖年间……”外祖父就用好听的腔调念白,俨然是剧中人,和秦腔当中的念白一模一样,这样唱唱念念说说,说说念念唱唱,整个念卷过程唱念和环环相扣,一波紧似一波。外祖父声情并茂,呜咽处声悲泪下,欢快处如流水潺潺,缠绵处如乱云缠月。听卷人也随之或悲或喜,或叹或笑,拍掌拊胸,神态可掬。听到高兴的,大家呵呵大笑,乐不可支;如果听到悲伤的地方,香姨、舅母、表姐们,有的就悄悄地抹眼泪,舅舅们和姨父表哥他们,眉头紧蹙,暗暗叹息。当时我年纪小,有些地方听不懂,母亲就悄声悄气给我讲解,直到我弄懂为止,有时候,也忍不住大笑或者流下眼泪。一部卷,可以念一整天,晚上接着念,可以念一个通宵,更多的时候,听着听着,我就睡着在炕角的被子上,等一觉醒来,还可以听到咿咿呀呀的念卷声。到现在,我依稀记得,那些年听到过外祖父念过的宝卷,有《唐王游地狱宝卷》、《老鼠宝卷》、《孟姜女哭长城宝卷》、《鹦哥宝卷》、《黑骡子告状》、《丁郎寻父宝卷》、《蜜蜂计宝卷》、《天仙配宝卷》、《张四姐大闹东京宝卷》、《何仙姑宝卷》、《康熙私访山东宝卷》、《包公宝卷》、《唐王游地狱宝卷》、《沉香子救母宝卷》等等等等,那种悠扬好听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一遍一遍回旋。 年节,一段清晰的底版,上面的每一个影像,仿佛再度重现,所有的一切皆历历可见。 [ 本帖最后由 汤如浩 于 2010-2-13 13:39 编辑 ]
汤如浩
年节的背影光彩华丽,经历过多少年了都熠熠生辉,难以磨灭或者淡化,就像被一轴记忆的长红线缀连着,一拽一拽,就能抽出长长的一截,那么鲜亮地舞动起来了,是秧歌队帅小伙俊姑娘的红绸带,上下翻飞,左右飘动,舞出了多少个花式呢?数不过来,我只记得一段又一段红红火火的年节片断,在鲜艳的背景上清晰、亲切、映现,就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了很久的那些时光,内心深处孩子一般的欢乐呢。 香姨穿着新衣服,粉红色的棉袄,卡腰的;黑色的长裤,双腿笔直,亭亭玉立,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香姨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板儿苗条,新衣服一穿,更漂亮了,往哪儿一站,都是一道风景。一进外祖母的院门,她就把我搂在怀里了,她用双手揉搓我冰冷的耳垂,摩挲着我的脑袋,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在弥散,我宁愿贴在她的怀抱中一动不动,傻傻地看别人放鞭炮,不肯挪动半步。我妈拿着箅子和梳子,给她一下一下梳长辫子,姐妹俩低声细语说着话。她齐腰的长辫子散开了,像黑色的波浪流淌翻滚,披散在肩上,油油亮亮,像一位画张里的人儿。我拉着香姨的手,说:“香姨,你太好看了!”香姨在我的脑门上剜了一指头,“你个小瓜娃子,胡说啥呢么!”我知道香姨疼我,打小就疼,指头上的力道并不大,软软的,她也没有恼,她的眼角挂着一丝轻轻浅浅的笑意。 香姨忙来忙去,她手中的白瓷茶罐是孩子眼中的宝贝疙瘩,可当中的白糖红茶却是有限量的,即便这样,她还是背着其他孩子给我倒了三回,我喜不自禁,装作没事的样子,喝了一口又一口,美得不得了,龇牙咧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终于让大姨妈家的小表哥看见了,拧我的耳朵,赖住香姨缠得不行,香姨无奈,她说:“这些死娃子,真让人没治。”但还是给他悄悄地倒上了,我和小表哥躲在屋子的南墙跟,双手捂住搪瓷杯,生怕别人看见,一小口一小口,舍不得但又忍不住,白糖红茶凉了,手脚也冻得不得了,有些刺痛,还不敢到院子当中晒一晒暖暖的太阳,香姨叮嘱过,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我们两人互相盯着,抿完最后一小口,让白糖的分子在口腔中回旋良久,还意犹未尽,将杯子底儿朝天,居然可以倾倒出很小很小的一丝儿甜蜜。 大姨全家,我们全家,大舅到六舅全家,外祖母家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人,拜年,说话,聊天,也瞎嚷嚷。我在人们背后的炕角站着,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双脚在父亲背在身后的掌中不安生,把上身伏在父亲的肩头,向地下张望,手中握着外祖母背着其他孩子额外偷偷塞给的糖果,乘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舔一下,再舔一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都围着火炉嗑瓜子,吃花生,苹果,手脚都多么麻利啊,那么一小碟儿,一个人能分到多少呢。有的人嘴角沾着花生皮,却浑然不觉,眼睛瞅着碟儿,嘴角蠕动不止。大人们嘴角的香烟袅袅,说今年的收成什么的。五舅母在炉子上炒黄豆,嘣咯儿,嘣咯儿,屋子里弥漫着炒黄豆的香味,铁锅里溅起的黄豆粒在火炉上空跳跃,大表哥顺手抓住空中的一颗放进嘴里,嘎嘣儿脆,引起了大家的哄笑和艳羡,小表弟的模仿失败了,大家抱以更热烈的笑声。 六位舅舅和大姨父,还有我父亲,都坐在炕上,飞凤凰。外祖父的白胡子翘着,一捋一捋,满脸慈祥,像童话中的老神仙,满屋子的人让外祖父满意极了,在火炕中间的位置端坐,是名副其实的老寿星。说香姨出嫁了他就功德圆满了,再也没有啥盼头了,足矣足矣。这位乡村的老秀才,只有在我们的面前,才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文言文,让人半懂不懂。香姨在炕边的角落里,和表姐们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听不下去了,翻着眼睛的嗔怪自己的父亲,“咋啦咋啦,不要我了,我可还帮家里劳动着呐!”他管都不管,白胡子飘飘,兀自爽声大笑,大伙儿也都笑声盈盈。“飞凤凰,飞凤凰,红凤凰飞罢白凤凰飞。”大舅是红凤凰,三舅是白凤凰。“白凤凰飞罢白凤凰飞,白凤凰飞罢粉红凤凰飞。”粉红凤凰是我父亲,在大伙儿的催促下,三舅张皇失措,把“粉红凤凰”说成了“henhong henghuang”,所以得喝酒。三舅手中的酒杯底儿冲天,吱吱作响,喝得可干净了,可当放到酒盏中,却发现酒杯中还白酒满满。大舅是酒司令,挑战了酒司令的权威,酒司令不满意也不答应,捏着“白凤凰”的鼻子将两杯白酒灌下去,“白凤凰”的嗓子就咔咔有声,原来给酒呛着了。酒司令宽宏大度,就罚一杯,说是下不为例,再耍滑要加倍处罚。月白凤凰,杏红凤凰,紫红凤凰,凤凰飞,凤凰飞,飞着飞着都就喝高了,舌头一个比一个大,还唱“少年”,唱秦腔,唱眉户曲,高亢的,悠扬的,缠绵的,一人一个调。 外祖父眉开眼笑,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儿子和女婿的酒,一个也不拉下,一个也不例外,都替他们代喝了一杯。他脸红了,颧骨上一坨鲜亮的赭色,赛过关公。斜躺在炕角的的被子上,他已经有些醉意了,“这些贼娃子,把我都代醉了,喝的啥酒啊!呵!”外祖母数落一个个酒鬼,酒鬼们浑然不知,躺在被子上打鼾,声音像打锣,咣咣咣,是合奏的,往日里见了外祖母都有些嗫嚅的儿子女婿们,谁也不理睬她了。外祖母唠唠叨叨的话就说给我听,“你这个外爷子,也不知道拦挡,你看看,都喝成啥了,越老越糊涂了!”“你的这爹爹,平日里话不多,你看看喝点酒张狂的,疯掉了。”舅舅们在舅母和表哥表姐的搀扶下,磕磕绊绊离开了,嘴里还说着酒话,似乎是说着谁的酒没有喝掉的话题,带着气愤的成分。外祖母往炕上安排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像在码一车厢的萝卜,萝卜们都任外祖母摆布,满间炕睡十多个人,全部是一件又一件的货物,码得密不透风。香姨、母亲、外祖母蜷在靠窗的被子里,说了一夜的话。我在墙角父亲的脚腕里,像一只小猫那样卧着,听着窃窃的说话声和洪亮的鼾声,一夜欲睡欲醒,似睡似醒。 大年初二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和打打闹闹,从磕头拜年开始,实质上从早晨延续到了当天的深夜,一整天的劳累,除了忙里忙外招呼张罗的外祖母舅母们和表姐们不说也罢,还有所有的男人和孩子,算起来,谁都没有闲着的,手没闲着,嘴没闲着,浑身上下都没闲着。所以,都有些疲惫了,聊天的聊过了,喝酒的喝过了,吃好吃的也吃过了,大年初三,吃吃喝喝的那门子事情,过多计较的人就少了,外祖父的大戏就要上演了,这也是过春节最让人们梦寐以求的节目啦,男男女女像在等待村里戏台上的大戏一样心情急切。 外祖父的节目当然是念宝卷(宝卷是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讲”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文学形式。内容有佛经故事、劝事文、神道故事和民间故事,以佛经故事最多。宝卷的基本形式是韵散结合。散说部分一般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经历、结果等发展过程。韵文部分主要重复散说部分的故事,句式以十字句最多,七言句次之,还有五言句、四言句,句子有一定的平仄韵律。韵文多于散说,韵文要用傍妆台、耍孩儿、雁儿落、画眉序、刮地风、哭五更、叫号、莲花落、打宫调、浪淘沙、喜调等好多调子唱,调子和唱的内容要一致。——来自网络),从大年初三早晨就开始了。吃过早饭,大家伙儿都聚集到外祖父的屋中,坐的,站的,靠着的,一个个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喧哗。外祖父认认真真地洗手,在正堂的神龛上上三炷香,恭恭敬敬作揖磕头,然后脱鞋上炕,从火炕上的板柜中,缓缓取出包裹在布包袱中的宝卷,放在炕桌上,小心地展开,铺平,清一清嗓子,咿咿呀呀的念卷声,就响彻在偌大的屋子里了。“××宝卷才展开(呀),”——“南无阿弥陀佛(呀)!”“诸佛菩萨降临来(呀南无)。”——“阿弥陀佛(呀)!”“天龙八部神欢喜(呀),”——“南无阿弥陀佛(呀)!”“保佑大众永无灾(呀南无)。”——“阿弥陀佛(呀)!”前一句是外祖父念卷,后一句理所当然是当教师的父亲在接卷,翁婿二人,一唱一和,抑扬顿挫,高低起落,煞是好听,犹如一场活生生的舞台剧。到了该交代故事起因时间等的时候,则要念白。“话说嘉靖年间……”外祖父就用好听的腔调念白,俨然是剧中人,和秦腔当中的念白一模一样,这样唱唱念念说说,说说念念唱唱,整个念卷过程唱念和环环相扣,一波紧似一波。外祖父声情并茂,呜咽处声悲泪下,欢快处如流水潺潺,缠绵处如乱云缠月。听卷人也随之或悲或喜,或叹或笑,拍掌拊胸,神态可掬。听到高兴的,大家呵呵大笑,乐不可支;如果听到悲伤的地方,香姨、舅母、表姐们,有的就悄悄地抹眼泪,舅舅们和姨父表哥他们,眉头紧蹙,暗暗叹息。当时我年纪小,有些地方听不懂,母亲就悄声悄气给我讲解,直到我弄懂为止,有时候,也忍不住大笑或者流下眼泪。一部卷,可以念一整天,晚上接着念,可以念一个通宵,更多的时候,听着听着,我就睡着在炕角的被子上,等一觉醒来,还可以听到咿咿呀呀的念卷声。到现在,我依稀记得,那些年听到过外祖父念过的宝卷,有《唐王游地狱宝卷》、《老鼠宝卷》、《孟姜女哭长城宝卷》、《鹦哥宝卷》、《黑骡子告状》、《丁郎寻父宝卷》、《蜜蜂计宝卷》、《天仙配宝卷》、《张四姐大闹东京宝卷》、《何仙姑宝卷》、《康熙私访山东宝卷》、《包公宝卷》、《唐王游地狱宝卷》、《沉香子救母宝卷》等等等等,那种悠扬好听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一遍一遍回旋。 年节,一段清晰的底版,上面的每一个影像,仿佛再度重现,所有的一切皆历历可见。 [ 本帖最后由 汤如浩 于 2010-2-13 13: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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