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戒烟

　　　　　　　　　　不想戒烟

　　面对“吸烟有害健康”的宣传，我固守着抽烟阵地，我不想戒烟，但是我希望别人不抽烟或者把烟戒掉。

　　老家的成年男子几乎抽烟，不抽烟的叫做“二姨妈，”被人瞧不起，他们早先抽老旱烟，把烟叶采回家，用稻草系住叶根，挂在阴凉处，像一弯倒悬的月亮。想抽烟时抽出一匹，抽出叶里的茎杆，塞进烟嘴里点燃吸起来，生产队的晒谷场里便有了闪烁的红点，流淌着呛人的气味。我坐在父亲面前，或者匍匐在他的腿上听他讲人生的经历和鬼故事，不知人生之苦，童无趣的年变得有趣，苦难在红点闪烁中消失。

　　烟具比较简单，作用不止一个。取一节黝黑色的竹子，用烧红的铁丝把竹节之间捅开，用嘴吹掉里面的竹屑，安装好铜嘴壶，在烟杆正中挂个烟荷包就成了。在家时把烟具放在火塘边，出门时把烟具别在后腰上，除了吸烟还可用来打狗教训小孩子。有一次我奉命放鸭子，因为贪图河水在河水里呆了很长时间，鸭子跑到生产队稻田里吃了掺过毒药的谷子，父亲看着养到半大的鸭子一只接一只地死去，心里极为悲伤，一杆接着一杆地吸烟，后来到底忍不住了，拿烟具朝我的小腿轻轻地扫了一下，让我有了对烟具的记忆，有了对父亲的感激。这感激深深地镶嵌进我的身体里，在我枯萎的骨头里做窝，在我憔悴的脑海里产蛋，在我干瘪的血管里出壳，不到我离开这世界不会消失。

　　我的爷爷是个木匠，一生不知道为别人建盖了多少好房子，但是他自以为建得最好的还是他到那边将要居住的小房子了。当他老了不能给人家建房了时，就成天守着自己的小房子，靠在小房子上抽旱烟。为了防止爷爷发生意外，父亲在他的床对面安了一张床，叫我和弟弟守着他，守了他好几年，可以说我是在烟雾缭绕中长大的，从小就感知到了烟味的我，长大后对烟味有一种特别的爱，也就不奇怪了。

　　有一年除夕夜，父亲把我和弟弟叫到身边，给我们讲老鼠大王嫁鼠姑娘的故事，叫我们听小鼠姑娘的哭嫁歌，他一边讲故事一边吸烟，吸得津津有味，烟从嘴里进去鼻孔里出来，仿佛喷出了两条小青龙。我望着父亲吸烟的神态，心里想烟也许很好抽罢？否则父亲为什么那么爱抽！我甚至萌生了想抽几口的想法，然而到底没有向父亲提出来，在烟雾吹拂中和弟弟睡着了，失去了听小鼠姑娘哭嫁的好机会。

　　父亲一生抽烟痴心不改，后来他来到我身边。我递给他烟，他说身体不好不抽了，然而到底忍不住烟的诱惑，嘴里说不抽手却伸了过来，接过去点燃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一个劲地说云南烟好。他离开云南时，我给了他几条。回到家里不久，他写信来说云南烟很好。我理解父亲说这话的意思，心里想应当送给他几条，可惜邮局不肯代劳，就写信告诉他说火车站有卖，叫他到火车站去买，没想到个把月后，他起床小解时跌了一跤，撇下他心里念着的云南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父亲去世两年后，我回了趟老家，坐在父亲的坟前抽云南烟。想到父亲一辈子抽烟但是抽不起好烟，是因为没有钱的缘故，我慷慨地送给他两亿元冥币，请他在另一个世界买些高档烟抽，不知他成为富翁之后是否还像在人间一样，对吸烟有着不尽的爱？

　　等到我完全懂事时，生产队掀起了割尾巴运动，不准私种草烟改成集体种烤烟了，好烟上交到公社，劣质烟分给各家各户。父亲从生产队抱回来一捆劣质烤烟，放进装米的一个大木箱里，定期取些出来，抽去茎杆平放在砧板上，一张张迭起来卷成一个圆筒，用重物压扁用刀切成烟丝，放进锅子里用文火炒，香味远播门外——狗们为之陶醉，鸟们为之喧闹，鸡们为之歌唱。父亲把炒过的烟丝用黄裱纸裹好，拿出一些装进烟荷包里，抽完时再到黄裱纸里去拿。这时有人发明了农家卷烟机，卷烟机很小巧，一次可以卷两到四根，非常快捷，如果到供销社买来特制的卷烟纸，在卷烟纸上盖个章，则可以假乱真当作内销烟卖给拿工资的人，拿工资的人即使知道了事情真相，也因为省去了卷烟时间照买不误。自制烟每包可以卖一角钱，成本为五分钱，所以当时老家有一群专门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找了一些钱，过了几天好生活。

　　我生活在烟雾弥漫之中，烟的诱惑让我萌生了抽几口的想法，然而到底因为害怕被呛着，最终放弃了，我学会抽烟是在我当老兵的那一年，那一年我遇到了麻烦事。

　　我参加过高考，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原因我失败了，心里恹恹的没有精神，父亲看着很心疼，为家里没有读书种子而难过。他沉思了几天，到学校找老师去了，回到家里时跟我说校长同意你去补习，没想到补习了一个月，父母双双病倒，再也无力供我继续读书了。堂哥见状，给我出了个主意叫我去当兵，从另一条道路去寻找人生的着落点。到部队后，我怀揣着别样的心思牛一样地苦，做了很多事。老兵们对荣誉并不看重，只要你愿意给他们洗衣服愿意替他们站岗放哨，他们就会把荣誉让给你，没想到部队后来施行了大改革，改提干为考干了。我在学校读的是文科，考干考的是理科。我头顶上的一大堆荣誉在重大改革面前变得十分苍白，在无尽的郁闷中，我于无意之间学会了抽烟，有了许多的记忆：

　　记忆之一，半夜敲门。读大学时，和我同住一间宿舍的六位同学中，五个人有烟瘾。那时我们深感读书机会难得，学习非常刻苦，经常读到深夜，烟就成了我们不可缺少的东西。冬天里的一个晚上，我们读到半夜时发现没有烟了，商量过后大家开始搜腰包凑钱，凑来凑去只凑出两角多，然后去代销店买烟，又担心店主不肯起床，就谎称买几双雨靴。店主听说有大买卖，赶忙起床开了店门。我们挑了一阵雨靴，说过两天再来买，花两角钱买了两包“康乐”烟，离开了代销店。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想起店主失望的神情，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笑出了好成绩——“康乐”功不可没，那天晚上我们捉住了好几道考试题。

　　记忆之二，远走高原。读大学时我留校实习，因为手里的事情没有做完，比其他人晚十天到云南。离校之前，在买好火车票后我跟着买了一条烟。我不知道到工作单位究竟有多远，究竟要用多少钱。我是一个不想亏欠自己的人，上火车后该吃就吃，不该吃也吃，到里工作单位不远的城市时钱剩得不多了。做小孩子时，有人给我出过一道题，说有一个烟鬼在城里被人偷盗，身上只剩几角钱。他面临着三种选择：四十里路、肚子饥饿、烟瘾煎熬。选择了吃饭，考官选择了买烟，笑我头脑简单智力低下，他说走路并不可怕，肚子饿也不可怕，路上的庄稼就是粮食。那天我买了车票，花几角钱卖了点东西吃，住进了旅馆，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时，发现班车早就走了，我只好再买了张下午两点的车票，身上就没有钱了，肚子空乏的问题就只能用烟来解决了。

　　记忆三，领奖金。那年我住在乡政府，进入初秋，每天都能看见烟农来交烟，每天都有装满烟的车去复烤厂，非常热闹。乡政府有一百多万财政赤字，因为种烤烟，那年乡政府不仅填补了往年的财政赤字，还结余了几十万，乡政府就发放奖金，连教师也跟着沾了光，钱虽然不多但是对清贫的教师来说却是深刻的鼓舞，第二年我们学校考得特别好，这件事充分说明种烟不仅能使农家致富过上好生活，还能鼓舞教师斗志促进教学促进教育的发展。

　　种烟的前提是有人吸烟，吸烟就要花钱。我每年要拿出总工资的五分之一用于买烟，三十年花了多少？一辆汽车？还是一栋房子？听人说烟税相当重，如果真如人所说的话，那么让在我花钱买烟抽的过程中，去体会什么叫幸福！

　　也许我的说法有悖人之常情，也许我的说法有悖人之常理，但是如果允许我实话实说的话，我只能这样说。如果对烟没有记忆，或者没有上瘾，或者身体不适，最好不要抽烟，省点钱做别的，送给敬老院也可以。 [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09-5-10 17: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