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婆
2022-01-07叙事散文江苏周骏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令我懊丧的是,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喘息的当口,她却渐地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令我懊丧的是,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喘息的当口,她却渐地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其实,我从未见过外婆,从未得到过她的疼爱,正因为此,我从小便将搜集外婆的往事当成了抚慰自己心灵缺憾的一种方式,而这些往事,经过我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和梳理,年深日久,竟构成了一幅幅清晰而明朗的图画,外婆的形象栩栩如生,常常在我刻意营造出的光线阴晴不定的心境中走出来,顺着她满脸纵横交错的皱褶和慈爱深邃的目光,我看到的,是她不算长久的一生。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深秋的傍晚,一个婴儿的在苏北一户普通的农家呱呱坠地,她是这家第八个孩子。那年月,生个孩子犹如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况且,是个女婴。在有关孩子名字的问题上,目不识丁,却和当时所有农民一样重男轻女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就叫八子吧。“八子”这个名字对于现在人而言,滑稽而有趣,却成了外婆一生的代号。
外婆的成长并没有因为性别和名字的“卑微”而出现过多的波折,相反,她却越来越充分显示出了自己的存在。十八岁时,一直吃着粗粮,干着粗活的外婆却出落得水灵标致,每次和父母去十乡八场赶集,身上总会黏上长长一串眼珠儿,前村后街的年轻后生,常以和外婆打过照面搭过讪为荣。不仅如此,外婆在田地劳作之余的女红堪称一绝,尤其是绣的文竹极为细致灵秀。那些深深浅浅浓浓绿绿重重叠叠的文竹,细如发丝,出神入化,令人瞠目。
我不知道,当外婆穿针引线的闲暇,靠在窗台前眺目深思时,有没有憧憬过自己的爱情,但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想到,仅仅因为外公的父亲答应周济她家一些粮食,父母就事前也不知会一声,便草率地收下了外公家的聘礼,让她嫁给自己平时绝对不会正眼瞧的外公。正如外婆相貌的出众一样,外公的丑也是远近闻名的,外公绰号“许大麻子”,满脸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块平坦之处,身材又极为瘦小,形象堪称猥琐。
但外婆又是叛逆的,她并没有像众多旧式女子那样,唯“父母之命”是从,只是终日以泪洗面渲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痛楚,而是在订婚数日后,作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决定——离家出走。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婆的举动显得另类而大胆。外婆走的那天正是艳阳四月天,满院满巷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生酥,门前的那株夹竹桃一夜之间爆出了满树的红点。那天看见外婆的人都说,外婆神情凄惶,眼圈泛红,目光凝滞。那一刻,只有外婆知道,春天都是属于别人的了,而自己爱情的春天还没到来就已经结束了。
就在外婆的父亲极力隐瞒女儿的出走的消息,又不知如何向亲家公交代,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时候,又黑又瘦,嘴唇上生了一层火泡的外婆突然出现在家门前。那天,外婆只淡淡地说了句“不能让你们坏了信义,遭人耻笑和唾骂”,就再也无话。外婆将“信义”二字的音咬得很重。而父母因为女儿毕竟回来了,更害怕刺激她做出十二分更出格的事来,尽管心里恨得不行,也只能作罢。至于外婆当时去了哪里,至今仍是个谜,只是外婆自从回来后,除了干活,就是闷头大睡,极少笑容,再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
和外公结婚后,外婆虽然对外公不中意,却恪尽妇道,与外公男耕女织,倒也相安无事。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次大饥荒中,外婆充分显示出了她居家过日子的才能。每次接到少得可怜的救济粮时,外婆总是精心分成好几份,几份放在米罐,几处藏在甚至连外公也不知道的暗处,精打细算打发着难捱的时光。炒菜时,外婆也刻意多放盐,目的也只是将一份青菜吃足几天。正因为她的这份精明,在饿死人的事件屡见不鲜的年代,全家虽面黄饥瘦,却平平安安地存活了下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年仅五十岁,而五个子女中,仅姨妈和大舅刚刚成家立业。外公的病来得突如其然,说倒就倒下了,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毫无防备的外婆一下子打傻了。外公去世的那一刻,外婆紧紧挽住他的手,抽泣声一直呜呜咽咽的,像一汪溪水睹在了泉眼里,当亲朋好友张罗着给外公沐浴更衣烧寿纸时,外婆才突然大叫一声“你这个许大麻子唉——”,竟两眼一黑,昏厥过去。在场的都是旧相识,很多人知道外婆那句话里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和情感,个个不禁潸然泪下。
我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和父亲结婚时,背上了一千多元的分家分摊的债务。一千多元的欠条,使母亲成了先后成家的兄弟姐妹中最贫穷的一个,也成为外婆最为牵肠挂肚的一个。
那时,大舅当上了村官,家境渐渐好转起来。而斯时,靠着在生产队挣的微薄的工分,父母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债务,自然省吃俭用,繁重的劳动之余,常常饿得两眼昏花。生活在大舅家里的外婆唯恐舅母给她脸色,只得半夜三更悄悄起床,摊出一块块薄薄的面饼,或是装上满满一挎篮煮熟的红薯,起在天明父母起床上工前送去,然后又不肯稍作歇息,早早赶回去,生怕被大舅母发现自己的行踪。父母吃着眼睛早已昏花的老人,摸黑走完五里乡间田塍送来的面饼和红薯,常常吃得一眼一脸的泪花。
外婆一直盼望着父母有个儿子。这并不完全是外婆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崇,更来自她另一方面的担忧——父母在与别人产生矛盾时,常常因没有儿子而遭到别人恶毒的攻击和嘲笑,母亲经常为此气得接连几天不吃不喝,身体每况愈下。
二姐出世后没几天,外婆让母亲跟她们村里的一户人家换个小子。那户人家生了四个儿子,却独独没有女儿,自然极为愿意调换。母亲虽是不愿意,却禁不住外婆的一番规劝,只得含泪应允,而父亲则在一旁烧着闷烟,一言不发。外婆将二姐抱走后没多久,突然又折身而返。一个劲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责怪自己老糊涂了,“虽是个女孩,身上也是流淌着自己这个做外婆的血液的,别人家的小子再好,也终归是人家的。”末了,外婆又告诉母亲,她想好了,给这个孩子取名“兰英”——“拦”住了,后面就会有小子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得意,脸上的皱纹格外生动起来,像绽开了满脸的菊花。
可惜,外婆并没有等来那一天,便早早地去了。临终前,瘦骨嶙峋的她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声若蚊吟般地再三嘱咐,生了儿子和还清债务的时候,一定要到她坟前告诉她,然后张大嘴巴,猛出了几口气,手便无力地垂软下去,渐渐变冷变凉……
外婆于一九八零年年初离世,而我在一九八一年春节时出生,前后相差了整整一年。根据众多亲友的说法,完全因了外婆病重期间交代后事时再三要求“给外孙留块孝布”而换来了我的临世。也许正是由于上天冥冥中的这种安排,从未见过外婆的我,常常会做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令我懊丧的是,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喘息的当口,她却渐地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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