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的颜色

　　　　　　　　　　　　　　　气味的色彩 　　他已经走了一小时了，他人走了，可身上的气味留下来了，就像脱去了肉身的蝉蜕，依然保持着生命最后一秒的轮廓和姿势。他在我办公桌左侧站着，肥胖的身躯直挺挺的，就和他还没走一样。他身上的气味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仿佛一股透射力很强的红黄色的光，穿过我们之间的空气，进入我的鼻孔。真实与虚拟相较量，让人的意识不断被怀疑和证实。一小时前我亲自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下了楼梯，才转身回到自己办公桌前。他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可他不是一般的家长，他是王山山的爷爷，他年纪那么大了，像个老红军，腰杆挺得笔直，脸膛泛着红光，我忍不住直叫他“您老”。他走了，怎么不把身上的气味带走呢？他把它留下来就像把自己留下来一样，让人觉得他仍在，你仍要抽出心思照顾他。 　　嗅觉是有记忆的，只是不是对所有的气味都记忆。甜蜜芬芳或清爽可爱或腐败霉变，甚至一种感觉一种文字一种音乐都是有气味的，只有接通记忆的通道，才能在记忆库中存留。槐花盛开的时候经过槐林，被芬芳的槐花熏染，肌肤里都透出香味，远去了，还是挥之不去，我们说那是把气味吸进鼻子里了，吸进鼻子里就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 　　一种气味对应着一份记忆或者一个人，甚至一个年代，这是在他蝉蜕一样的影子里想到的一个赋予哲理味的命题。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欣喜和得意。试着回忆了几种气味，想验证能不能想起一个人或者一件故事甚至一个年代。我想到一种面包的气味，酸酸的带着发酵粉独有的甜味。这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了一长条面包，源源不断地发散着熟悉的酸甜味，冲淡了他留下来的那种味。我马上认出这面包是哪个时代的产品。人的记忆真是奇怪，在以后几十年中我肯定闻过这种面包的气味，可回想起的总是第一次记住的。那时我上师范，国家给的每月二十二块五毛钱的生活费，饭量小的女生都用不了。食堂常弄些面包汽水之类的东西让我们打发饭票。面包刚从烤箱里拿出来，一排一排连在一起，烤得焦黄的皮冒着油光，就像一顶蘑菇的帽子，罩着底下蛋黄色的松软的部分。我不喜欢烤得干巴巴的皮，倒是喜欢煊软的面包瓤。隔些日子女生们把一长条十个面包拿回宿舍，放进自己的皮箱里。晚上熄灯后，从谁的被窝里飘逸出微酸微甜的发酵粉味，就知道谁在吃面包了。那时候，我不知道面包还有很多种，不知道什么巧克力的奶油的诸如此类的花样。只要谁一说面包，就想起那种很煊的松软面包，带着甜甜的奶油味和淡黄的鸡蛋味。 　　我能够感觉出他的气味是从口腔里发出来的。他说话时离我不近，他挺着腰杆大大咧咧地说，我坐在椅子上给他找表格，我的鼻孔与味源起码隔着一米五的距离。他是来给他孙女办独生子女证明的。我们的教育在这里体现了一种另类公平，农村独生子女仍然享有高考加十分的优惠权利。我不太热情地问山山父母怎么没来，他说他们不是离婚了嘛，好像我早就知道。这届新生我没接触几天，学生的家境还不十分了解。那她和谁过呢？就和我过呢啊，她还在石家庄考试，只有我给她办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么坦然，像说别人的家事。我递给他几张纸，说上面都写着清楚呢，自己回家学习吧。他说我不是不识字嘛。这样我只有给他讲解了，他也就凑近了我，和我一起看着表格。我给他指点，他的嘴巴在我耳朵半尺远的地方说话，嘴里的气味隔着半尺的距离钻进我的鼻孔——我窥破了属于他身体的独有的隐秘。 　　我有了瞬间的游离。他的气味让我想起了一个年代一个人，还顺便想起他曾经的“名人名言”。他和秀珍背靠背办公好几年，几年呢，好像我进那个办公室就这样格局坐着。秀珍是我的好友，她长我八岁，那时还都很年轻，八岁似乎还不存在什么年龄距离。她是民办教师，只有考上民师，才可以进城，而她考了三年了，总是差那么几分。背地听人说她的丈夫已经下最后通牒，再考不上就不要她了。她丈夫开着小车来去，不知道什么级别的官员。秀珍很乐观，也很努力，常常见她用拙力下蛮功夫。这时背后的他就开口劝导，秀珍啊，什么是能耐？能耐住就是能耐，你一定要耐住啊。他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在这个不大的中学教历史。在初中不比高中，历史不是什么受学生和领导重视的科目，而教历史的人往往不太受重视，而他浑然不觉的样子，整天乐呵呵的。后来秀珍果然有了能耐——在某次扩招中顺利考取了师范，顺利的进城，夫妻团聚。一说起这个，我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无比满足地喝着白开水。他笑着说他那句名言，黄灿灿的牙齿一会露出来一会隐进乌紫的唇里。黑黑的齿缝间飘散一种气味——酸腐的豆腐气味。这气味和他的理论和秀珍的背影搅合在一起储存进我的记忆。 　　他们两个的气味是有些相同的，那是食物残渣长期滞留口腔腐朽发酵的气味，这种与卫生有关的怪异让人难以摆脱。淑艳是我们办公室名副其实的美女，上星期新烫了头发，就像娶了新人还没新鲜够，每天预备铃以前对着镜子抹啫喱膏，喷定型液。她一路走来，飘散一路的小麦蛋白气味。她来我桌上拿一模试卷，随着伸出的手，带来了熟悉的小麦蛋白味，站在身边的他的气味暂时退让。她和我说着话，说这次试题的有趣，说学生哪些题目答得不好。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气味又来了，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的，不知道先前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何种霸道的方式赶走了小麦蛋白的气味，蛮横地占领了我的嗅觉区间。这样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赤红的脸，发着光，他毫不掩饰地述说他儿媳儿子的离异，说自己带孙女的艰难。 　　我给他说离异的子女办理证明比别人费事很多，没有本人身份证的还要派出所开具带照片带骑缝章的户籍证明，父母双方都要计生办开具没有再生育的证明，这些都要办齐复印后才可。我给他一一细说，他站在我身边，将他的气味一点一点的留下，留在我身旁某一个足以储存的空间。 　　这个空间可能足够大，人们分门别类地将气味储存进去，封好口。而一旦有什么触动了封条，那些气味连同它曾经裹挟进去的生活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比如他的气味，我在心里给他定义为老爷子的气味，当然还有老娘子的气味。有一次我不慎将它们说出了口。一家有一家的气味，就像饭菜一样，相同的菜和调料，不同家庭去做，口味就不同。只是吃惯了自家的菜，一些风格性的特点就因为熟悉泯灭了。正所谓入芝兰之室入鲍鱼之肆之说。第一次进爷公公奶奶婆的屋子时，对屋子气味相当敏感。是旧橱柜腐朽的木头油漆掺杂着久不换洗的衣物和隔夜的饭食等等说不清什么杂糅在一起的气味，说起记忆中的那个家仿佛就剩下了这种气味。有一次回娘家，屋子窗户关闭，可能从早晨起来就没通风吧，那种老爷子老娘子的气味一下扑进鼻孔，我随口说了一句有种老爷子老娘子的气味。爸爸一听说他老爷子，不满意地唠叨好些天。其实他哪里知道，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的家的味道。我还闻到过老娘子的气味，在陈旧的橱柜被褥和饭食里又夹杂了一种女性的阴柔之气。儿子的保姆是个寡居的老人，进她的屋子常常要好一会才能适应，可是因为亲近，陈旧的柜橱被褥饭食里是烘人的慈爱气味。而此时，我在想，与他对应的老娘子气味是什么，这样两种气味是怎样养育那个美丽活泼的山山的。 　　气味是有色彩的，因为一种气味对应了一种情感。情感的色彩对应了气味的色彩，比如温暖的红色，清新的绿色，愉悦的蓝色等等，如果一种气味专属于一个人，那么气味的色彩就越发鲜艳。赵美意是我们初中时的数学老师，他教我们时大约有四十左右了，但是在我们眼里已经是有些老的教师了。我们喜欢他喜欢他的课，拼命做题，当然也怀着兴奋到处搜罗难题想刁难他。他喜欢叉开两腿使自己身子矮下来趴在桌子上给我们讲题，我们的脸离他那么近，近到能将彼此呼出的气体吸进肺里，一同吸进去的还有淡淡的肥皂味。那个年代，人们洗衣服常用最普通的长条肥皂。不知道是他洗衣服时故意留下的气味，还是他每次洗手洗脸都用那种肥皂，反正只要他经过你的身旁或者趴在你对面讲题，你都可以闻到独属于他的淡蓝色的清爽气味。以致很多年后，我都喜欢用那种肥皂洗衣服，每次用，我都会想起他，想起那个怀揣着些许兴奋些许羞涩的年代，想起他微笑着给我们讲课，一本正经地将一道费解的几何题目讲解得条清缕晰。 　　气味甚至会成为爱一个人的理由。爱上一个人是从爱上他的气味开始，这似乎已不是发明了。和先生的认识就源于一种气味。那时，还在实习，先生和一群学生偷偷吸烟，牌子是金版纳。他坐在不远处，指间的香烟味一点一点袭来，我嗅出了草木的青绿香气，呼吸就深了。偶尔匆匆经过身旁，带来一股淡淡烟草味，心里竟一阵愉悦。想我是迷上了那种气味，并且逐渐迷上了那种颜色气味的制造者。一次在他绿帆布书包里找东西，一股蜜糖一样的烟味直沁入肺腑——里边静静躺着一盒金版纳，忍不住凑近鼻孔去嗅。甜味和生烟草味交杂，竟是一种奇怪的陌生。才知道喜欢的不是烟草本身的味道，而是那点燃了，经过一个人的口吸进，在他的胸腔环绕之后，带上了那个人体味的烟味。读简爱时，最喜欢简爱在后花园里闻到罗切斯特先生雪茄烟那一段。雨后的花园，翠微的植物，植物气味的烟草，会让人心生多少浪漫和怀想，读着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葳蕤的花园，雪茄烟从一扇窗口飘出，而爱情在雪茄的气味里青翠欲滴。 当然气味同样让人疏远一个本来亲近的人。她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让你想起出挑的荷花。整个冬天，男孩女孩都围着她喜欢她。夏天到来，人们纷纷远离她。我经过她身旁，闻到了一种凶恶的气味，难以忍住掩着鼻子出逃的欲望。那是从她腋下发散出来的。这种气味就像黑色的瘴气把她与众人隔离开。当我站在她身旁，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一个不幸的女孩，人们欣赏从淤泥出逃的荷花，为何不能连同她的背景一同接受呢？因为那是她无法摆脱和选择的特别。 　　同样，情感反作用于气味。如果你足够爱，那么即使腐烂发霉的黑色都不会厌恶，甚至生出贴近的怜爱和迷恋，因为那是独属于一个人的。正如父母之爱子女，正如恋人之相扶持……昨天看电视剧《卧薪尝胆》，勾践为了取得夫差的信任，亲自尝便诊病。我回头问先生，如果我病了，需要你那样做，你肯吗？先生认真的说，别说是尝，就是……我也肯…… 　　写这些字时，他正好来送办好的手续，站在我身边啰嗦着补办手续的过程。我还没有从自己的文字中回过神来，亦真亦幻的酸腐味就以物质的形式直抵我的鼻孔，让我好一阵恍若梦中的眩晕。他脸色涨红，肥胖的脸上冒出虚汗，他微笑着喘息，说真费事啊，跑了太多地方。在他黄红色气味的强势覆盖下，恍然明白两天来驱之不散的气味，原来源于一种感动，周身蓦然充溢了一股亲切和温暖。 200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