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转贴] 强烈推荐长篇散文《父亲的平原》,建议大家耐着性子读完

2022-01-07抒情散文周大强

父亲的平原
李磊(安徽五河)平原卸掉了盛装,就到了它的冬季。树木赤裸在眼前,扭着人腿、人腰粗的枝桠。古旧的太阳从上面一过,一地都是古怪的树影子。父亲拖着影子走到我面前。他棉袄上粘着干麦秸,身上不断朝下掉着土末。父亲土里土气的样子很像那些放……
父亲的平原 李磊(安徽五河)   平原卸掉了盛装,就到了它的冬季。树木赤裸在眼前,扭着人腿、人腰粗的枝桠。古旧的太阳从上面一过,一地都是古怪的树影子。   父亲拖着影子走到我面前。他棉袄上粘着干麦秸,身上不断朝下掉着土末。父亲土里土气的样子很像那些放在母亲灶头的油壶与盐罐,更像那些放置在祖先灵柩里的泥塑与陶俑。我习惯喊这个土渣渣的父亲叫“土人”。   我给土人一大捆烟叶和一大捆葱,土人把烟叶夹在胳肢窝里,把葱扛在肩上,然后又拖着自己衰老、简陋的影子走了。那么平的平原被土人走得那么坎坷。留在尘土里的脚印从我的眼前歪歪扭扭地伸到苦黄色的大道上,与牲畜、家禽的脚印汇到一处。旋风一过,所有的脚印顷刻间被天收走。待尘土落定,土人和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都没有了。新鲜的灰尘在期待着新鲜的脚印,期待着新一轮旋风来收走。   天旱已久,手中的土块被轻轻一握,便成了能在指间流淌的流体。小孩子把泥土的粉末装满了身上的口袋,见风便洒出一阵黄烟。我吃过午饭,依在歪脖子树上打盹,冷不丁看见泥屋前有行外八字的脚印。土人来过了。顺着脚印在西厢房里找到了土人。他在黑屋子里翻着他年轻时使用过的劳动工具。土人从西厢房的破窗里伸出头来,问我怎么少了一架木犁?我说被媳妇劈成柴禾烧了。土人将头朝屋里缩时,下巴和窗棂重重地撞了一下。土人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所有的破旧农具全部背走。   我知道土人一定会回来,所以蹲在破缸边等土人。土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块土疙瘩。他把土疙瘩在我眼前一掰,里面便冒出一股白烟。土人皱起眉头看天,额头上的灰尘便徐徐地落了下来。我不在乎天有多该下雨、地有多干,我在乎的是为什么尘土总爱落在土人的身上。我给土人烧了一锅烟,一股悲壮的味儿便从土人的嘴里冒了出来。   这的确是少有的干冬。一夜壶的黄汤朝地上一泼便没有了。土在“叽叽扭扭”响着。土人喝完一碗红薯干酒,身体便被煮沸似的,脸是酡红的,头上所有的窟窿都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气。我担心土人身体里某样东西被烧着了,便给了他一壶茶。土人的嘴对着壶的嘴吸干了茶。茶水在土人的身体里也是那么“叽叽扭扭”地响着,原来土人的身体也是那么的干燥。   夜黑过云,昼便白过来。又是一天。土人说他一身的骨头疼,八成要有雨天。我奉命到老宅子前后的乱树丛里胡乱地找来树根、树枝与树皮,给土人煮了一锅药汤。一瓦罐不知该算是什么尿味的老汤被土人灌下后,我扶土人下床活动胳膊腿。土人不知是什么材料的胳膊和腿,杠得我胸口的骨头疼。土人身体前倾着朝平原深处走,那么平的平原又在土人的脚下颠簸了起来。   雨就垂直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就是一股白烟。我披上蓑衣去找土人,见他坐在麦地的中央。土人说:“等雨把我浇透了才回去。”雨便格外卖力地把土人给浇透了。雨过之后,就飘起了雪,土人便成了一个雪人。土人叫我去摸他的棉袄,他说:“你摸,棉袄都湿透了,想必麦地也该湿透了吧。”土人很兴奋,胡须上的雪都融化了,雪水沿着下巴朝下滴。   冬天的平原,生硬如骨。那么孱弱的土人把平原踏着“格格”作响。土人整个冬天都在平原上行走,从一道田垅到另一道田垅,从一块麦地到另一块麦地。土人在平原上行走的姿势,远不是我记忆深处那个昂首擎颈,蔑视天地的姿势,而是低头佝背,脸与土地平行的姿势,只要背后有风一推,土人便会俯倒在地上。土人就用这个姿势在平原上走了一个冬天。土人急切想入土的姿势极像一具木犁,这具木犁唯有把平原开垦尽才肯止步。 二   过了几天,土人喊我到他的屋子里去。我到土人的泥屋前,见屋侧的老柳已绿作一团。季节上当然是春了,可土人仍穿着臃肿的衣服,仿佛冬天仍停留在他的身上。土人的屋子里堆满了过去那个冬季他从平原上捡拾来的庄稼秸秆与柴草,所以屋子很暗。从土窗孔里投射下的阳光,使得整个屋子看上去像村落西北那座豁口墓穴。   土人的身板看上去还好,过门槛时,腿一抬,人便到了屋外。土人将烟点好抽了一口,而后返回屋内,吃力地拖出了两捆柴草,他自己坐了一捆,叫我坐了一捆。那草很柔软,很香,有股我母亲三十岁时的味儿。土人说:“喊你来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去年拾了一堆粪,已叫你二弟拉走了。第二件事是我看上了那块叫‘虞姬陵’的好地,地势、墒情都很好,咱们用最好的土地跟人家换了吧。”见我没有吱声,土人揉了揉胳膊和腿说:“你看我都是老胳膊老腿了。”   我知道土人的意思,他是想把那块地留给自己。我说:“你要是看上,我们就用那块‘公主坟’换吧。”土人给我卷了支烟,隔着老远的距离就扔了过来。可以看得出土人放下了一件心事,所以表情很轻松。我走时后,土人又把那两捆草拖回了屋子,这样屋子母亲的味儿又浓了一些。   接着我用那块正在疯狂抽秸的麦地换了那块“虞姬陵”。土人揣着干馍背着水罐赶到了地里。土地柔软得像床被褥,土人在上面留下了极深的脚印,仿佛这块土地对他格外有引力。土人是半跪着整地,把土疙瘩捏碎,把里面的砂粒装到口袋里。土人按照太阳在天上的位置来安排自己的生理规律,比如说太阳在头顶时,土人将干饼掰碎扔到水灌里做成了午饭,太阳西沉时,土人从“虞姬陵”里爬出来,回到自己的泥屋。一个月下来,这块土地便陷满了土人的脚印和休息时留下的脊背印。   桃红杏白后,平原便起了油彩,大地上到处都鼓着芽儿,叫人不忍下脚。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卸去了棉衣,轮廓上一下子清瘦了很多,成了冬天的简装版。土人在颜色上也一下子鲜亮了起来,成了刚出锅玉米饼的蛋黄色。土人身上的骨头凸现了出来,高高地隆在灰棉织布的底下。土人站在平原的深处,风将他的衣服朝远离身体的那个方向扯,迎风一侧的身体仿佛是用树棍撑着。土人拄着棍站在麦地中央,像是用稻草随手扎制的一个草人。   这时土人和他的驴一起来找我。土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蓝布对襟衫子,肩头上打了两大块补丁。两块补丁在年龄上相隔有十年,旧的那块是我母亲的作品,新的那块是土人自己的作品。这件衣服就是他年青时开挖淮河的引河时穿的那一件,三十多年过去了,原本正合身的衣服,土人现在穿着竟是如此阔大,原本紧巴巴的袖口和衣襟,如今都空荡荡地灌满了风。衣服当然是不会生长的,倒是土人的身体悄悄地收缩了。土人手上扎着腰带,而眼睛却朝着热气腾腾的平原看。土人说:“我打算去犁‘虞姬陵’了,那块地现在正酥着呢,要是错过这几天,犁子就啃不动了。”   土人弯腰蹲在地上,叫我把那架木犁放在他的背上。土人的意思是他自己要背着这架木犁去犁地。木犁还是几十年以前的那架木犁,可土人却不是原来的土人了,所以他几次试图站起来,都没有成功。于是,土人很不甘心地让驴子拖着犁子走了,他跟在驴子的身后。我跟在了土人的身后。   土地的确很酥软,人朝上一站,便一直朝下陷,要陷到地面以下似的。土人脱掉了外套和鞋子,在地头活动着腿脚,打算大干一场。驴子拖着土人在平原里走了一个来回,土人就不得不点旱烟补气了。驴子拖着土人在平原上又走了一圈,土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土地的中央,连我拉都拉不起来。我说:“你这个季节的人,还能种什么地。”土人像坐了刺猬似的,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在我的前面,一手掐着腰,一手拿着旱烟杆子朝平原尽头指。土人说:“你还记得吗,三十年我开着生产队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从咱这垓下一直犁到了寿州;五十年前,我给地主李守财当长工那阵子,这方圆上百里的高粱不都是我一个人给拉回去的。”我只经历过土人二分之一的生命,又恰恰是他的后三十年,当然不会知道。土人说:“你还记得咱家西厢房里那十几架木犁吗?那都是我使毁的呀!”土人当然不同意我帮他犁地,所以又爬起来,跌跌撞撞跟在驴的后头。这时太阳已到了头顶,驴子到了它该吃料的时间,所以驴子懒得动。土人说:“我使大牛、大马那阵子,牛马没一个敢不听使唤的,你区区一头毛驴敢有这么大的胆。”   土人活过的这六十多年,是他不停地改造平原的六十多年。土人的理想就是把平原改造成他想要的那个样子。而平原的确留下了土人改造过的痕迹。比如说村西北原本有座烧青砖的土窑,而现在已经没有了,土人用了他最青春的十年时间,硬是把那座硕大的土包给背完了。每当我和土人独处时,土人便会给我讲每块地的名字和它们的历史,讲它们为什么叫“虞姬陵”、为什么叫“公主坟”。土人还会讲平原的哪个位置上曾站着一棵树,是什么树,我若不信,他便拿着锹头朝下挖,非挖出它们遗留在大地深处的根不可。   土人耕完了那块地,村里的槐树已经落花如雨了。土人把驴绳系在腰上,伸手去摘刺槐喂驴,这样袖子便一下滑到了胳肢窝。驴子吃饱了,便伸着驴脸去闻地上早已破败不堪的梧桐花。土人蹲在驴的旁边,一边撕破布似的撕着梧桐花,一边问我该朝那块地里种什么。我说:“种苞谷吧,到秋天,准能收一大车苞谷棒子。”土人不吱声。我知道土人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土人知道每一块地的脾气,他只要把土在手里搓搓,在鼻子底下闻闻,就知道那块地是该种苞谷还是该种地瓜。   我的女人已经做好了饭。我留土人和我们一起吃。土人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饼,腰里别着几根大葱,朝磨盘上一蹲,准备大吃一场。可半碗稀饭、半张饼、半截葱下去之后,土人却不能吃了。土人挪到我的身旁,把稀饭倒给了我,问我:“我原来像这样的饼可是能吃七大张的呀,今天怎么半张就饱了?”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吃半张就饱了,因为现在该是我吃七张饼的年龄。我把土人吃剩的稀饭、捍饼和大葱统统地吃光。   土人说:“我这辈子就两样东西没有吃够,一样是烟,另一样就是红薯。”爱抽烟,是土人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嗜好,爱吃红薯,大概是受我母亲的影响吧。我记得母亲在的时候,我们家每年都能吃完满满两地窖的红薯。接着我就知道土人要说什么了。土人说:“我打算种半截地红薯,半截地烟。”我说:“随你的便吧。” 三   几场雨后,便是夏了。平原上的植物进入一种癫狂的生长状态。昨天刚过膝头的蒿草,今天便没过了人腰;在田埂小憩,醒来后身体因为青藤的缠绕而动弹不得。土人掰着指头数天数,可把手上和脚上的指头都数完,天仍没有晴。又是几天的雨,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凹陷的地方都积满了水,包括土人的眼窝。泥土成了稀软的流体,你捧起它,它便顺着你的手指向下流淌。几道深莽大沟早已被雨水填平,水体里沉浮着树木的枝桠和青生的西瓜。我们的麦子完了。它们在雨水中倒下,正期待灌浆的子房干瘪着。土人赤着双脚在平原上不安地行走,泥水几乎淹没到膝。土人每次移动脚步,大地都会传出一阵声响,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正把他朝土里吸。   土人蹲在稀泥地里抽烟,嘴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像是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土人说:“你去拿两把锹来,我们把所有通向大河的沟道都挖开。” 这是当然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我不愿意干,但土人却坚持把沟道里的水向大河里引。一道引水沟还没有挖成,天就晴了。我们的牛车要从引水沟上通过,土人用了更多的时间才把那些引水沟给填平。   天热了起来,大地烫得叫人无处下脚。懒妇人将吃剩的捍饼洒上些水在太阳下晒软了,然后卷上咸菜就做成了午饭。土人很吃力地嚼着这样的饼问我:“镰刀磨好了没有,驴喂饱了没有,大车修好了没有?”虽然麦子完了,但是收割麦子的程序一点都没有少。我们总觉得把那些倒下的麦子按照麦子的正常生理规律走完,心里才踏实。于是割麦子、背麦子、打麦子、扬麦子,最后却没有麦子。土人身体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被太阳涂抹上一层厚薄均匀的黑。我说:“当初还不如放把火给烧了。”土人说:“咱不是收了一堆麦秸吗?”   按照我和土人的契约,麦收后,土人找我要麦子。我将去年的陈麦子给了土人两袋。土人用一只藤篓将两袋麦子分到八个小口袋里,然后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朝自己的屋子里背。土人将麦子安放在床上,具体的位置是:床头放四袋用于枕头,床尾放两袋用于暖脚,床中间放一袋用于垫腰,最后一袋土人睡觉时把它抱在了怀里。土人说:“就这么睡才舒服,做梦都饿不着。”我眼睛里撞进去一只虫子,便坐在床上揉眼睛,不知怎的竟揉出了一大滩眼泪。土人说等秋天收大豆、苞谷、芝麻、花生了,你给我扛几袋来,我把它们都堆在身边,让它们围着我,那该有多舒服。我说:“行,你要是喜欢,我明天把粮仓打开,你就搬进去住吧。”   麦茬地种上了下一季的农作物,天就入了伏。村东槐树林子下的老井边,堆放着许多与人等长等宽的黑色条石。男人们从深井里提上水来,将条石冲得冰凉彻骨后,就光着膀子躺在上面度暑。土人白天倒在石头上睡觉,晚上便背着一身的汉字回家。我趴在土人的脊背上认字,竟吃惊地发现,土人身上印得全是碑文,原来土人竟终日睡在碑上。   我经常在土人的身上发现一些古怪图案,比如说木床头的雕花、墙砖上的鱼草纹饰,当然还有那石碑上的植物藤条的纹理。我从土人身上的图案上就知道土人一天的行踪。或许是因碑文太沉重,一个夏天下来,土人的腰竟弯下去许多。 四   这一天,土人披了一件单衣。我知道秋天来了。土人身上的秋天比季节上的秋天来得要早。我和土人边抽烟边聊地里那些疯狂生长着的庄稼,聊着聊着土人的脸就红了,身体就热了。土人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这样我就在土人的前胸和后背上看到了肋骨的图案。屋子里的蚊子很多,对我感兴趣的也很多,可土人的身边连一只蚊子都没有。原来土人已老得连蚊子都懒得叮咬了。   土人身上的秋天比自然界来得要早。土人身上的秋天持续有一个多月,季节的秋天才缓缓到来。暑气走了,秋气来了,平原在一天天改变着色彩,由深深浅浅的绿,变成了成块成片、接天连日的金黄色。土人整天蹲在我们的庄稼地头,期待着庄稼的成熟。终于,花生、苞谷、红薯、大豆们都在土人的期盼里成熟了。土人赶着他的驴子和我一起收获秋天的庄稼。路上土人的帽子被吹出了几截地远,土人便松了驴去追草帽,一路上被植物的藤蔓绊倒几次。待他赶到几截地外,草帽却不知被风吹到了何处。土人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回来,当然又跌了更多的跟头,以致于他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植物的浆汁。   土人回来了,驴子却不知跑到哪块苞谷地里去了。土人把手拢在嘴前学驴叫,这样驴便跟着叫了起来。土人钻到苞谷地里将驴子拉回来,当然仍旧要摔跤,最重的一次,他几乎是头朝下直直摔倒的。土人在那里趴了很长时间,才扶着苞谷杆站了起来。土人的左鼻孔在滴血,可他却故作不知,他对驴说:“你急什么,干完活后,你想吃多少苞谷都有。”可看上去土人比驴子还要急,即将来临的丰收,便土人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眼前的粮食让土人恢复了青春,原先需要小心翼翼才能平安越过的田垅,现在他很轻就跨了过去。我们的庄稼的确成熟得很好,苞谷棒子已撑破了外衣,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被人收获。土人一头钻进了苞谷地的同时,苞谷的丛林便把他给淹没了起来。每一块苞谷地都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站着,叫人搞不清到底是哪一块地里有土人。驴子见不到土人,便在地头叫唤起来,这样土人便在地里应和着,这很像我记忆深处母亲和父亲在锄高粱地时的一唱一和。母亲没了后,留在父亲心里的坑被驴子给填满了。   将苞谷棒和苞谷秆分裂开来的声响,像断了谁的骨头。土人就这么叫人胆战心惊地掰了一垅苞谷。土人脱掉了棉衣,蹲在地的另一头抽烟。烟的焦味还没到,咳嗽声却已传来,像天边泛起的一串串低沉的干雷,震得身边的苞谷丛在打颤。一块地苞谷还没掰完,土人却抽完了两大捆烟叶。土人抽得七窍生烟地坐在我的身边,话里都是烟味。他说:“以前耕地、拉车那才是我干的活,像掰苞谷这样的活都是女人干的。可我现在怎么连女人的活都干不了了?”土人不服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卷了卷袖子,又扎进了地里,一副要和自己拼命的样子。   天落了霜后,我和土人一起去收获他那半亩地红薯。土人的椎骨因为天寒而硬了起来,腰弯不下去,所以干腰以下的活,都是跪着和趴着。土人就跪在地里挖红薯,每挖完一棵,便将红薯扔到我的背筐里。我把红薯背到牛车上,然后站在牛车旁看土人。土人弯腰跪在地里,因为用力而不停点头的样子,很像是给谁磕头。土人就这样在地里一跪就是三天,收完红薯后,我把土人拉了起来。可土人站了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我把他抱到牛车里,土人侧躺在车箱里,腿却伸不直了,仍是那个跪着的姿势。土人滚在红薯堆里,一个劲地揉眼睛。土人大概是不相信自己的眼,要不就是被红薯粗糙的颜色灼痛了眼睛。   土人指挥着我在房前的高台上并排挖了两个大坑。土人那半亩地红薯就填满了那两个大坑。接着,我们就用高粱秆在坑的正上方给红薯搭起了地棚,再在棚子上堆上一层松软的泥土。这样两个向天洞开的大坑就成了红薯们温暖的家。地窖建成了,土人执意要钻下去试试地窖合不合适。土人在地窖里蹲了一个下午,到天黑后才叫我们把他从里面拖出来。土人返回地表后,身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土人身上散发着土地深处特有的味道。土人说:“地下很舒服。”见我没留心听,又重复了两便。可我仍搞不清土人的意思,因为我真不知道土人说“地下很舒服”是对于红薯而言,还是对于他自己而言。   把粮食收回家后,土人照例要了几袋过去。土人把属于他的粮食在屋里挪来挪去,可挪到哪又都不放心,最后把土人把粮食又挪到了床的周围,自己睡在了粮食的里面。而后,土人便到平原上背早已风干的苞谷秸秆。此时的平原空荡无边,旋风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盘旋,身背着苞谷秸秆的土人脚步踉跄、身体发飘,几欲被风掠走。土人将背回的庄稼秸秆,围着自己的屋子一圈圈地堆了起来,这样屋子便被秸秆埋藏住,看上去像一个温暖的窝。 五   接着,冬便铺天盖地地来了。这又是一个干冷的冬天,条条沟坎都干了底,成了一道道大地的伤疤。从高处俯看平原,那些干枯的沟坎像是一株神秘植物的藤蔓。这些藤蔓盘在村落与麦地、麦地与草地之间,由粗犷至纤细。沟坎粗犷的一端连着村落,村落仿佛是这些河流的根源,纤细的一端必散着零零碎碎的坟,坟像这根藤蔓上结出的果实。冬天的荒凉,使这一副图案成了整个平原的主题,看一眼使再也忘不掉。   北季风涌来涌去,土人屋前的老柳被撕扯掉叶片后,便冻僵在了那里。曾经可以温柔绕指的柳枝成了柄柄可以射伤人的利箭了。柳枝的倾斜的姿势记录着风吹过的方向,这个形状一直要保持到明年谷雨后才能松解。节气到了大雪,但仍没有雪来。平原干燥的丢下一根烟头便能烧着。小孩子跑到村落外放火烧荒,刚点着,火便急不可待地向四面八方地扑展开来。大人们怕火烧毁了麦子,便扛着扫把雄心万丈地赶去扑火,可不到十分钟,便被烧光了扫把、棉衣、烧焦了眉毛、头发。原来这火根本无法阻挡,只好由它去了。待天黑,坐在断墙上观火,见急火已将远处的天空已烧红,而慢火正沿着堆积着柴草的沟坎斯斯文文地向天际烧去。夜便被这些燃烧的沟坎分为不规则的几大块。   因为村落里的草垛夜半常会无缘无故地起火,所以我有些替土人担人。那天,天晴得很好,一眼可以看出几里地去。我站在屋前的石碾子上,从那被野火烧得黑乎乎的平原看到土人的屋子。还好土人的屋子还在,那被庄稼秸秆淹没了的屋子,怎么看都像一座硕大的坟。或许是因为村落里最近经常有人亡故的原因吧,我心里开始发紧。忙脱袍子跑去看土人,可拔开了层层柴草,却不见土人。土人留在霜地里的外八字脚印,从村落一直通向平原的深处。我沿着脚印走出了村落,见土人秋天踩在土地里的脚印还凝固在那里,见土人开挖的沟坎还深嵌在那里,而却没有土人的踪影。我爬到祖座坟坡后,见天边一个黑点向村落缓缓移来,身穿厚棉衣的土人看上去却仍然那么单薄弱小。土人眉毛和胡须上都着了很重的霜,他走到我的身边说:“我有事找你。”   我们回到了村落里。土人搬个南瓜坐在上面,眼睛望着村落西边那片浩荡的坟场。土人说:“我想几天了,那么好的一块地,我不能自个儿给占了。”我说我不懂。土人拉过身边盛苞谷棒的篮子,边剥苞谷粒边说:“那块地一年能产出几地窖红薯,该把它留给你们才对,不能因为我就荒了那块地呀!我走后,你就把我送去烧了,把骨灰撒在平原上就行了。”我明白了土人的意思,所以又揉出一滩子眼泪。我觉得土人对土地的感情比其他的父辈们深,因为别人死后要占有土地,而土人却把自己给了土地。这样土人便分散到整个平原上,整个平原都是土人的平原了。 原发《清明》2007年第四期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