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

那棵树
武志强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那地方的冬天特别寒冷，滴水成冰，尤其在漆黑的深夜里，西北风在窗子外面咆哮着，像是一个喝醉酒的汉子，疯了似的拿根鞭子四处抽打，抽打它所能抽打到的一切，院墙、门框、窗户，枯枝败叶乱窜，发出种种瘮人的声音，我曾恐惧地想这是世界的末日吗？
　　西北风抽着那片荒原，和荒原那边的谷地，我们常常在睡梦中被风的噪声惊醒，睁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以为天就是塌陷了似的，只有在黎明时分，暴怒的狂风才稍微停歇了些，穿上衣服出去，就能看到这里被风肆虐过的痕迹，千百年来，风主宰了这里的一切，到处留下伤创的痕迹，外出归来，严寒使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手指头冻得像一根根红萝卜，那个疼啊，是钻心的疼啊。但旷野上那惟一的一棵树似乎是不怕冻的，它不怕风吹雪打，不怕黑夜里的孤寂。这棵树没有名字，因为我一直没有为它命名，它白天黑夜站在那儿，像是谁把它定在那儿似的，又像是守着一种誓言，不能背叛自己，还像是在与什么较劲，内心里有一种同样疯狂的又不为人所知的力量，似乎越有打击越能激发出它的力量。真的，我一直不知是谁把它栽在那儿的，想它是野生出来的，属于没爹没娘的那种。我趴在窗户口就能远远地望见它，孤零零地站立在荒原那边，快到谷地处，一动不动，仿佛它已经这样站立了几个世纪，在几个世纪的寒冷和黑暗里，在冷风鞭子一般抽打下它有过疼痛和呻吟吗？在这里，只有我知道，这棵树并不老，它还很年青，健壮，有着年青、健壮时才有的可贵热情。
　　有一天，我穿过荒原，走向它，与它对话，但它无言，或许它也在无言中向我倾诉了许多。太阳的光芒照射在我们身上，我们彼此默默无言。如果说我是一个孱弱的孩子，那么我来找它，是要寻找依靠的，但是当我真的一步步地走近它时，那种急欲倾诉什么的欲望反倒减轻了，同时减轻的还有我内心的疼痛。我知道它比我更痛。我开始变得无话可说。而当我抬手去抚摸它冰凉的树身时，我看到它身上一个又一个的伤疤，那应该是寒冷中被风抽打的结果，时间变得缓慢起来，抚摸伤口总是要缓慢的，就像是你对一件不寻常事物的尊重，神情肃然。我不想倾诉了。这棵孤独的树，在我走近它时硬把一种力量无形中传递给了我，我的手指与它的树身一样冰凉，那个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它，并把我的脸颊贴在它的胸膛，我在亲吻它时流下了情人般的热泪，这是它所想不到的吧，或许它早已能够理解，并不感到有什么奇怪。我在它的身边呆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往回走。而我是又把它留在黑暗里留在寒冷中，留在孤独和寂寞里了。黑夜里的北风依旧强烈地摇撼着这里的一切，鞭子似的抽打，在树身上留下一道道印痕，但这棵树是不倒的，它不会倒下，不信第二天早晨醒来去看它，它还站立在那儿，好端端的。虽然你也相信它还是有过那一阵阵痉挛般的抽搐和疼痛，知道它所遭受的折磨，但它还是挺过来了。你甚至会说这是正常的，是每一个未曾倒下的生命都会遭遇到的。
　　有一次下了大雪，在它的树枝上结满冰凌，树身上还一层厚厚的冰，但它没有死去，我知道它没有死去，不会死去。多少年来，在无数不为人所知觉的时光里，这棵树经受着大风和寒霜的侵袭，经受了冰雪的包围，然而，这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冰雪在它身上融化，脱离，那是因为树还活着，在旭日之下熠熠生辉。像是一一尊雕像，不，比雕像更具有生命力，因为树本身就是活的肌体，它有力量。大风的夜里，于风的咆哮声中醒来，我会不安地询问身边的母亲，“那棵树会倒下吗？”母亲明白我为什么发问，总是安慰我说：“不会的，它不会倒下的，第二天你去看吧，它还是好好的。”我就又在母亲的安慰中睡过去，母亲这样的安慰对我总是有效的。第二天醒来，我惦记着那棵树，我从窗口望见它，还好好地站在那儿，虽然我望见的只是它的黑色的影子，但我自己因此还是兴奋不已，叫喊着：“它还在，还在那儿，好好的。”
　　以后的生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若不能超越自己，那一定就是不幸，而除了自我的超越，就没有别的超越。谁都不要指望，就靠你自己，靠你自己去完成自己。这时我就会想到那棵树，它一定是站立在我的视野中，哪怕是隔了多久多遥远的时光，这一切都是不变的。在漫长的时光中，在无数的沉默里，它一定超越了它自己。因为那是一棵坚强的树，它从不流泪，从不讨饶，从不乞求，即便是在冬天那样漫长的黑暗和寒冷里。这是棵什么样的树呢，它生长在我的孩提时光，又一直到我的成年，直到我离开我的家门，去到外面谋生，它依然屹立在那儿，没有挪过地方，它不因暴戾、肆虐而屈服，它不因孤独、寂寞而哭泣，它不因被遗忘被冷落被抛弃在那样一个荒僻的角落而有所抱怨，它是一棵多么坚韧坚强的树啊，事实上，在我眼里，那棵孤独的树就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棵对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中，鼓舞着我前进，已经有将近在30年的时间了，成为我生命中不被风化的碑石。
　　是的，在我记忆中，它还好端端的生长在那儿，它比我坚强，我要向它学习。也许，它的生命比我还要长久，等我死了，它还活着，活得比我长久，愿它的鼓舞永存，使我有勇气面对变化无常的人生，迎接生活新的挑战。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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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08-11-7 17: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