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等在时间里

　　　　　　　　　　　　　等在时间里
　　　　　　　　　　　　　　文/叶桢

　　看看时间，11时30分，再有二十分钟男孩下课，我要去接他。
路上要走五分，那么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空余。 　　我等在时间里。 　　窗外阳光灿白，绿水悠悠，有汽车笛声隐约从路那面传来。一些细小的尘埃飞在空气里，在阳光的甬道里被照得通体透明，像极细小的微生物，浮浮沉沉间，恍似忽然有了生命。 　　小小男孩现在在做什么？ 　　这么一想，便仿佛已经看到他了：睁着一双小眼端坐在堂下，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叠在课桌上。老师在讲解还是在提问呢？男孩高高举起一只小手，小脸上有振奋也有雀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答问题了。答对了吗？年轻的女教师微笑着走近他，在他的小手背上又贴上了一颗小小红星。男孩坐下了，按捺着满满一腔欢喜。 　　老师已经开始布置作业了，他望望窗外，他知道，要下课了。妈妈就要来接了。男孩很开心。今天又得了五颗红星，是班上小朋友们中得的最多的，妈妈一定会很开心！会买个草莓冰激淋给我吃吧？这样想着，男孩忍不住偷偷做了个鬼脸儿，小嘴一抿，笑了……
　　二十年前的时候，我跟男孩差不多大，在县里上小学，每天早晨步行八里乡路上学去，中午别的孩子走了，我就坐在教学楼台阶上吃块饼子，到下午放学再回家来。 　　乡村长大的孩子跟县城里的孩子玩起来总有点不合拍，好在跟我感觉相同的还有人在，我们四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们玩拿子儿，玩跳皮筋，玩跳绳，玩丢沙包，开心得如同一个人。 　　一次上体育课，是下午的最后两节课，老师有事没来，传话说让大家自己玩，等着放学。四个女孩突发奇想，要在这美丽的四月天，骑单车到县郊的陵园去。 　　县城小，没有游玩踏青的地方，所以那陵园更像个公园，那一片松柏制造的绿荫，是老人孩子以及情侣们纳凉闲玩的首选去处。偌大的陵园，提起来竟没有庄严肃穆的感觉，倒是一个游乐休闲的宝地（只除了清明瞻仰、列队扫墓那一天）。不晓得如果烈士先辈们地下有知，是会吹胡子瞪眼睛怪后辈们大不敬呢，还是会微微颔首露出欣慰的笑容呢？ 　　两辆单车，四个人，终于嬉笑着出发了。 　　我们转遍了陵园的角角落落，摘了野花，扒了泥猴（沙地里的一种小白石头），用狗尾巴草编了小兔子，又跟在照相人的身后看了半天。最后累了，你拉我扯、连抓带爬攀上了陵园最北面的高墙，坐在墙头上，向外面张望。 　　高墙外，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正值春旺，目尽处全是碧青的小麦，一垅垅一畦畦，麦浪止伏，连绵不绝，仿佛一块巨大的、神奇的魔毯，又像一面湖，一璧玉，让人看不清它的厚度和深度，如同一个未知未解之迷。小麦正扬花，细望去，一点点白，挂在绿芒翠锋，似圈似点。棵棵麦苗在风里轻轻摇曳，轻轻的、优雅的，令人想起最美的诗句，最动人的歌…… 　　青禾无语自成诗。 　　小小的我们静默了。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无限神奇和美妙的感觉。脚下的麦苗们在生长，蹲踞在高墙上的我们也在生长; 小麦们在等待成熟，等待收割，等待完成一次生命的促越，达到修砺的圆满，我们，在等待放学，等待回家，等待毕业，也等待长大。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的生命都渺小回复成一个小小的“点”，我“在”，我在“等”，在自己狭小的轨道上，慢慢前行着，成长着，等待着，遇见该遇见的人，逢合该逢合的事，一天天，一年年，从懵懂无知，渐到青春华美，再到髦耋老者。 　　等在时间里。 　　等在时间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颗等待的心也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你来了，我刚好有事离开，或是一时心怯，未敢上前，而把要等的人或事生生错过，再或者，是自己修持不够，一直在等，竟不知自己究竟要等什么？乱花迷眼，直把一些枝梢末节扰乱了最始的初心。 　　我会等到谁？会等到些什么？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来回望伊始，我是否会无怨无悔、心意平静而满足？
　　母亲总是在等我。 　　幼小时等我醒等我睡，大了些等我放学等我吃饭，现在上班了，又等我在有空闲的时候，等我回家。 　　从家里走上官道，有一千多米的路要走。村头有一棵树，杨树，杨树的旁边有一口井，很小很圆，没有沿也没有边，望去像平地画就的一个黑色的洞。曾有个疯女子跳下死去了，捞起的时候我去看过热闹。乡村的生活是很单调的，除了当事人悲苦，这种事在别人倒像一记生活调味品。看的时候热闹，看过了也不觉什么，但次日清晨上学路过的时候，却不免胆战心跳起来。长长的路，前后一个人也无，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传来，啪嗒，啪嗒！那个女子，那个经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女子，好像就坐在那深井里，等我路过时，从薄雾缭缭处探出身来，好抓我一个正着！——头发，全竖起来了！ 　　没可绕行的路，上学又不能迟，前后看看，微光晨曦里仍只有自己一个，只好一狠心一咬牙，闭着眼睛直冲过去，气喘吁吁时才停下来，一身的汗，只听一颗心，扑通，扑通！ 　　从那天起，母亲就天天送我上路，接我回家。一个秋，一个冬，日日等在村头杨树下，从暮色中辨认那背着书包的小小女儿，牵着她的小手，回家去。 　　母亲的等待总是静默无声，像雪，静静地来，静静地落，只留下一地洁白。母爱总是贞静而广袤的。 　　是什么时候，这种等待里开始掺入一丝焦急和忧虑？ 　　我是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鸟，渐渐飞出母亲慈怀的笼罩，筑起了自己的小巢，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享受着另一番的春阳秋月，雨露花香，父母亲人，渐成为闲暇时的亲昵，乡关里的怀想。不能时时守在身旁，像儿时一样无忧无虑且怨嗔直铺了。母亲的等待，就和时间一样，变得那么冗长，又那么沉寂。


　　我很愿时间是有情的，有情到这种等待等同于一个情人。他来了，我那么喜悦又忐忑地去接他，悄悄立在站口望眼欲穿，望看他远远走来，又悄悄转躲在他身后；准备他喜欢读的书籍，穿他爱看的衣裳，做他爱吃的食品，只为看到他发自内心的赞许和欢喜。他要去了，把时光折叠成信笺，珍重收起在心头；一个人走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下，落一身光雨，仿佛行走在时光的罅隙，漫步在这时间的空隙里，深深地，深情地，想念他，等待他。 　　等待。 　　时光总是等待。缓慢而悠远。也许某一天再不需要等待了吧？那时，是把时光走尽了，还是把心路走到头了？

　　想起林逋的《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这亦是一种等待。等到青山变老，离情依稀，等到泪盈于腮，等到江水已潮平，然而，那诗中的女子，等来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不离不弃、天长地久，却是“罗带同心结未成”的凄凄结局。 　　什么样的结局也许是早就注定了的，就伫立在时光隧道的尽头，等在你脚下长路的尽端，却影自绰绰，一路行来看不清楚。走近了，看清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而我，宁愿等待，宁愿在等待里瘦成一朵落花，在路之峰回，雨之初萌，掠过岁月的苍苍眉睫，惊动浊浪沧水的苔痕心意，也不要一个平铺直叙的直白，整齐沉默，把这唯一的一世，无波无澜地潦草度过。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愿等在时间里，直到田间阡陌花已开遍，我仍在这里等你归来，好与你一起观赏、流连。
　　看看时间，刚好11时45分，该去接我的小男孩了。 　　拎起小包匆匆下楼，楼下阳光璀璨，金光万点，恍似又一重天地。墙角的月季花粉红可喜，一丛丛娇美可爱，它们也等在时间里，跟我一样，把香息色泽充盈于每个平常日子，让纤毫清光悠扬，让刹那芳华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