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孽爱
2022-01-07抒情散文芳菲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那是北大荒的冬天。屋檐下的冰棱由粗到细结了一米多长,一根根,一排排,渲染着北大荒寒冬的气氛。那天凌晨,整个世界仍在沉睡。十来岁的我更是睡得香甜。在梦中,我追逐着一只风筝。一直追到风光旖旎的南国。那风筝依旧在天空飞着。忽……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那是北大荒的冬天。屋檐下的冰棱由粗到细结了一米多长,一根根,一排排,渲染着北大荒寒冬的气氛。那天凌晨,整个世界仍在沉睡。十来岁的我更是睡得香甜。在梦中,我追逐着一只风筝。一直追到风光旖旎的南国。那风筝依旧在天空飞着。忽然,“轰”的一声,窗子、房子、炕都被震动得摇晃了起来。我也被从梦中惊醒。我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睡眼,口齿不清地问坐起来的爸爸妈妈,怎么啦?他们也在纳闷儿,打雷吗?地震吗?我看看手表,才凌晨四点。便又倒头睡去。
天亮了。阳光,蓝天,天气宜人。风过之处,如一把魔帚轻轻扫过,带起层层雪尘。我背起书包,穿过一排排红砖红瓦的平房去学校。走进四年级教室,大部分同学都到了,吵闹着,仿佛一群晨起的小鸟。可我的同桌小花的座位却空着。有着一付甜美嗓音的小花和我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今天怎么没来上课?我感到非常纳闷。
小花,与比她大十四岁的哥哥大黑,还有年迈的祖母共同生活。她的祖母成天坐在椅子里,手摸佛珠,喃喃自语。大黑很高,很壮,微黑的皮肤,寡言少语。小花似从另一个世界降临到这个家庭,甜甜的笑仿佛一朵清丽的花始终开放在她眉清目秀的脸上,说话的声音跟她唱歌一样动听,同学、老师都非常喜欢她。
下课了,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一脸肃穆,“放学后跟我一起到小花家去一下,她哥哥自爆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一如清晨那一声轰鸣给我带来的震撼。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大黑,小花的哥哥,在我眼前晃动起来。24岁的小伙子,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却真实地爱上了上海知青瑶瑶,却痴迷地期待爱情能够拯救自己。瑶瑶在队部做文书工作,活泼可爱又很稳重。晚上没有娱乐活动,知青们喜欢到各家串门。瑶瑶特别喜欢小花的祖母,祖母也喜欢瑶瑶。看见瑶瑶来了,祖母就放下佛珠,喊小花的哥哥端瓜子来,两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祖母喜欢给瑶瑶说故事,每当这个时候,瑶瑶会非常专注地看着祖母,大黑则像个影子一样立在墙边,看说话的瑶瑶,仿佛是在看一幅画,或者是一朵花。没有人知道,这朵美丽的花儿在不经意间,已经开放在他的心里。
北大荒的原野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大黑偏偏只喜欢洁白淡雅的白百合。春花烂漫的季节,他走到野地里,采来大捧的白百合,插在瑶瑶办公室的瓶子里。有时候,采好花,他会久久地躺在百合花丛中,嗅着百合的芬芳,仿佛嗅着瑶瑶身上好闻的气息,感觉捧在怀里的百合花就是瑶瑶娇嫩的身体,令人迷醉,不觉心里一阵柔软的疼痛,似有一轮明月从他的体内升起。
大黑对祖母说,“奶奶,咱今天包饺子吧,请瑶瑶来玩,你跟她说,我喜欢她。”祖母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来,“我孙子恋爱了,好!”晚上,瑶瑶带了上海糖果来看奶奶,一边吃饺子,一边唠嗑。奶奶说,“瑶瑶啊,我孙子喜欢你呐,他要是喜欢谁呀,就对谁好得不得了。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瑶瑶笑着,“对不起呀奶奶,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他好,我有对象,在上海。”“咳,孩子,我怕我家大黑难过呢。”瑶瑶有些不好意思,“奶奶,让我再想想。”“好闺女,我就知道你会听奶奶的话。”
从那以后,大黑有事没事就爱往队部跑。更多的时候,他喜欢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瑶瑶做事,听瑶瑶说话。在大黑那双被爱情之云翳笼罩的眼睛里,瑶瑶是从月宫下凡人间的仙女,瑶瑶像月光一样,照亮一个男人的灵魂。终于有一天,队部只剩下大黑和她,他对瑶瑶说,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瑶瑶摇摇头说,不行呀,大黑哥,以后我要回上海的。
第一次爱上,大黑就像一头固执的老黄牛,谁也别想拉回头。背地里,人们议论,说大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队长劝大黑,连队里有那么多漂亮姑娘,你喜欢哪个,我给你介绍。人家瑶瑶有对象,在上海呢。沦陷入爱情里的大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就喜欢瑶瑶,喜欢到骨子里。在最后一次被瑶瑶拒绝后,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棕黑色的眼睛中流露出黯淡沮丧的痛楚。无望的爱变成了嘲弄,所有的希冀都带上了讥讽的意味,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掉入绝望的洞穴中。然后,在黑洞里打捞爱人的影子,又从那个黑洞里慢慢往上爬。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到光明地带。他已经精疲力竭。他无意识地盲目走着,不觉间来到了开满鲜花的原野上。他狂喊着,抡起双臂,将一棵棵百合花打得断枝折头,终于,抡累了,他一屁股坐到乱花丛中,抱住头,纹丝不动地坐了很久,没有思想,没有知觉。然后,他将残花败叶收拾到一起,将它们搂入怀里。他的内心被撕开了一条奇怪的伤口,就像这些残破的花朵,在一点点走向自身的毁灭与消亡。一种要把她置于死地的欲念蓦地冒上他的心头。他心里想,杀掉她,就永远地占有了她!这个念头一旦进入他的头脑,就顽固地迷住了他的心窍,令他整个人变得魂不守舍。
爱与恨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转眼之间,铭心的爱转成刻骨的恨。我记得不久前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妹妹在农机库房后面拾煤核。孤独的橘黄色的太阳斜挂在阴沉的天空,一个颀长飘忽的身影从远处晃过,走到库房尽头。那里是连队的炸药库,冬天炸冻土用的。那人是小花的哥哥大黑。他去那儿干什么呢?
没有人想到。在这个民风纯朴的连队,在这个与往常一样寒冷的冬夜,怀揣绝望的他,身上藏着尖刀,久久地伫立在瑶瑶上下班必须经过的墙角。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正连夜给领导准备材料。凄厉的风不断袭过,不断地将还没有冻硬的雪尘扬起,不断地将他渐次冰冷的心吹得更冷。他倚在墙上,手揣在兜里,脸上带有一种魔鬼般的阴郁。没有人知道他的爱情已经死亡。
凌晨三点,瑶瑶推开椅子,伸展一下腰肢,轻舒一口气,终于完成啦!她心里一阵轻松。她简单收拾收拾办公桌,穿好棉大衣,戴上棉手套、皮帽子,推门走了出去。
繁星满天。积雪坚实而纯洁。一切都阒静无声。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妈妈。快过年了,可以探亲了。她还想起了在上海崇明岛插队的同学海,又可以相聚了。想到这里,一股甜蜜的气息在这个冬日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住她的身体。她精神的不觉为之一震。她哪里知道,死亡就在街角的拐弯处等待着自己。
走到拐角,大黑兀地站到她的面前。他那咄咄逼人的身躯高高凌驾在她的上方,彷佛一只陷入困境的野兽,眼睛里闪着古怪的火花,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伸出强壮的双手,紧紧钎住瑶瑶柔弱的臂膀,瑶瑶挣扎,“你干吗?”“我要你嫁给我。”“那是不可能的。请你放开我!”瑶瑶仰着头,脸色发白,一双深潭般的黑眸因过分激动而闪烁,犹如两个幽暗的月亮。他觉得她更迷人了。而这更增添了他内心的痛楚,巨大的黑色浪潮在他的胸中汹涌翻腾,湮没了他的身体和心灵。
一颗寒星从天空倏然跌落到瑶瑶眼前,闪着寒光的尖刀仿佛在讲述着一个凄婉的故事。刀子在她娇嫩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天很冷。空气很冷。无数双手撕扯着她的神经。一片星光灿烂。他的心和双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瑶瑶在他怀里的挣扎使他产生无尽的快感,他觉得这一刻自己是如此幸福。挣扎被制服了,瑶瑶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柔软,哦,我的瑶瑶,我终于得到你了!他内心狂热地呐喊。
天空隐约闪射出神秘的黎明之光。大黑看着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瑶瑶,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他把瑶瑶平放在雪地上,脱下棉袄轻轻给她盖上。然后吻了吻她苍白没有血色的唇。他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居住的小草屋,将一整捆炸药绑扎在自己的身上,点燃了绳焾。冷酷无情的他此刻心情格外平静,脸上露出一副超然的神色。一声轰鸣,震醒了熟睡的连队。他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入夜空,去与他苦恋的瑶瑶相会去了。
可是,他不知道,瑶瑶的香魂仍在。冬天厚厚的棉衣裤阻挡了刀子的深入,瑶瑶仍剩下一口气在冬日清冷的天空游走。早起的民兵将她送去医务室抢救。瑶瑶大难不死,却由于后脊椎被扎伤,只能永远坐在轮椅上。
我随老师走进小花家。祖母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手摸念珠,喃喃自语。脸色绢纸般苍白的小花坐在饭桌边,悄然不语。泪痕仍在。我默不作声,伸出手握住她放在饭桌上的白皙,冰凉而纤细的小手。环顾四周,恍然间,彷佛看见她的哥哥大黑,兀自坐在饭桌边。一副无动于衷、怪异可怕的样子。那是他的亡灵吗?
小花双目无神,一动不动。我觉得心脏的某个部位碎裂般疼痛起来。我想无论是谁最终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甚至连半点声音都不会留下。唯一不能平的是,因为哥哥的孽爱,小花最终将自己埋入到自我的深处,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不久以后,小花的祖母也溘然长逝。从那以后,小花便辍学在家。天寒地冻,我常常看到小花伸出冰冷的手指,弹落睫毛上的冰花。我看见整个冬天的雪,伏在小花的肩头,默默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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