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蜻蜓
2022-01-07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一不小心,蜻蜓的头就掉了。直到我们中间有人大叫一声,天才塌下来。我弯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脑袋,看看,溜圆,透明,像一颗凝固的水滴。也许更像千年的琥珀,里面微微晃动着一些比米粒还要小的黑点。掉了就掉了罢,我说着倾覆我的手掌,看它在风中再次……
关瑞
一不小心,蜻蜓的头就掉了。直到我们中间有人大叫一声,天才塌下来。我弯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脑袋,看看,溜圆,透明,像一颗凝固的水滴。也许更像千年的琥珀,里面微微晃动着一些比米粒还要小的黑点。掉了就掉了罢,我说着倾覆我的手掌,看它在风中再次飘落。我从另一只手里接过马莲草叶。草叶中间撕开一道缝,夹着没有了脑袋的蜻蜓。一面的翅膀和细足疯狂抖动,呈现着垂死挣扎的状态;一面只剩下了脖颈处参差的茬口,猛地一看,触目惊心。有人开始埋怨我太不小心甚至太残忍,简直就是个刽子手,居然把蜻蜓的脑袋给弄掉了。我被绑缚在无边的黑暗里,身上落满了锋利的白刃。
秋天的阳光像水一样溢满整个村庄,空气被远远近近的果香覆盖。大朵的白云慢慢挪移到天边,留出高远的蓝和明亮的光在头顶。那只蜻蜓,透体的红,就那么轻轻盈盈落在一截枯木的枝头。我注意到了它飞翔和降落的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不露一丝被惊慌或者疲惫修饰的痕迹。产生要捉住它的念头,源于身边正睁大了眼睛的女儿。蜻蜓,蜻蜓,红的——女儿指着枝头的蜻蜓,兴奋不已。我低声嘘住她的小嘴,示意她别出声,别乱动。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图,两只小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公园或者郊外,我为她捉到过不少的蜻蜓蝴蝶还有蚂蚱,她知道在我下手的时候她该怎么做。我慢慢靠近蜻蜓,我的脚步一定笨拙而又僵硬。差不多离它有一臂之遥,我伸出手,微微颤抖着,用拇指和食指摆出捏的姿势来从它的身后逼近。好像在课本里讲过,蜻蜓是复眼,能眼观六路。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看见我的手指,尽量让自己慢下来,给它造成这是一根原本就在这里的树枝或是别的什么的错觉。直到它一侧的翅膀完全伸进我的两指中间,我才确定它成功地被我骗了。深呼吸,然后憋气,然后两指猛捏,这只红蜻蜓就归我女儿了。
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割下一叶马莲草,中间撕开一道小缝,把蜻蜓的脑袋塞进去,草叶正好卡在蜻蜓细长的脖颈处,这样,它不会立即死去,不会伤到翅膀或者别的部位,也不会飞走。几十年后,重温童年的把戏,我驾轻就熟,倒让现场的人们目瞪口呆。我蹲下来,和女儿一人举起马莲草叶的一端,看阳光下振翅的红蜻蜓,那些恍惚的岁月似乎渐渐浮出秋日的河面,波光粼粼。女儿对它的后半生很有信心,要给它接自来水喝喂它捉来的虫子吃,大有把它养成麻雀或者鸽子的前景。我知道它的结局,和以前捉到的没有两样,不过一两天,就静静地枯死在床头或者茶几上。我带女儿在公园曾经捉到过两只蓝蜻蜓,从裤脚抽出一根线来一头绑一只,抛向空中,它们飞向各自的自由,浑然忘记了身后的牵绊,一根绷直的细线打着转缓缓落下来,像飞起又降落的直升机的螺旋桨。女儿果真带回家喂它们西瓜吃,做着飞机的梦。第二天,梦还没有醒,螺旋桨就不再旋转,抛起,重重落下,细线的两头,它们被草草收拾掉了各自的明天,空留干枯的躯壳和翅膀来包裹生命里最难以置信的意外。
现在,这只红蜻蜓被夹着脑袋,看上去多少有点凄凉,有一阵子我想起了戴着枷走向刑场的壮士。隔着枷板,脑袋和身体互不照应,一步一步,在两个世界行走。随后而来的变故,真的让它们分处两个世界。一个无意的细微的动作,我居然把蜻蜓的脑袋给弄掉了。是碰,是挤,还是别的什么动作,我记不清楚了,总之是一个瞬间,一个动作,脑袋就飘落下来。虽然没有到把肠子都悔青的地步,但我还是在紧接着飞过来的一片小刀中,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们都以为没有了脑袋,蜻蜓会立马死掉,像人那样。向遗体告别,再看最后一样,然后准备把它挂在枯木的枝头,让眼尖的麻雀或者乌鸦吃掉,有点天葬的味道。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们都错了。它依然活着,翅膀依然振动,几条细足不安地抓着草叶,尾部上下左右扭动,所有的举动和脑袋在着的时候没有两样。这情景,没见过,更想不到。就没有舍得扔掉,把它带回家,小心翼翼取掉脖颈里的枷板,轻轻放在一束干花上。两天后的早晨,看见它的翅膀和细足依然动着,应该是还活着。啧啧,能活到这个份上,在我非常有限的关于生死的经验判断里,绝对是个奇迹。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至少在别人的眼里,我的那些发愣的背面,都是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扳着指头数来数去,最多的好像都是和死亡有关。不是我老想着死,是经常想着人死后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听过不少来自乡下的对于死亡的说法,大多能让人竖起汗毛打着冷颤。冷归冷,我最终还是在诸多的说法里艰难地筛选出了一个,人死如灯灭。这的确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花去了我几十年的时间。灯灭了,黑暗突如其来。那时一种怎样的黑暗,无边无际,涂抹了整个时空。所有生命的消亡,都是如此。那么,这只没有了脑袋的蜻蜓,生命之盏被一个小小的举动给打翻了,灯似乎倏然而灭。而它依然活着,没有光明地活着。看着它伏在干花上活着的迹象,我开始对本能的力量坚信不疑。某一个时刻,我把自己想象成它,在猛然收紧然后渐渐洇散开来的黑暗里,我振翅,我顿足,我看不见我自己,也看不见整个世界,甚至没有了任何生与死、盛与衰、轻与重、悲与喜的概念。
本能的力量终于消亡。蜻蜓不再动弹,成为干花上一只残缺的生动的标本。女儿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甚至忘记了它作为标本的存在。秋天的黑夜降临的格外早,月光清凉湿润。我关掉所有的灯,站在阳台上正在翠绿的橡皮树或者枯黄的石榴树中间,怅然若失。在被月光轻覆的黑暗里,我反复想象背后那只蜻蜓在脑袋掉落的瞬间的情形。疼痛,惊慌,绝望,直至被黑暗吞噬。依着人的惯有的感知经验,我追寻最靠近真相的答案。时间被月光浸润,像海绵那样饱含水份。窗外的风吹进来,那些湿润顿时变得冰凉和陌生。我不断变换站立的姿势,却始终找不到最舒适的那种,就像我不断地想象蜻蜓临终的情形,却始终无法进入死亡现场一样。一种生命无法真切地体验另一种生命的生死状态,一个人也无法全然准确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悲欢离合。这是另一种真相。那么,我的想象和猜测终归是一种徒劳。
突然想起了一则故事。庄子和朋友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桥梁上散步。庄子看着水里的鱼说:“这条鱼在水里悠然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鱼,无疑也没法儿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庄子说:“请回到我们开头的话题。你问‘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这就表明你已经肯定了我知道鱼的快乐了。”这次濠梁之辩无疑是惊险的。机关重重,稍不留心,就会坠落智慧的悬崖。庄子会不会体验到鱼在水中的快乐,就像现在的我会不会体验到一只蜻蜓对于死亡的感受,取决于什么呢?是逻辑,还是审美?我不得而知。站在秋夜的黑暗里,我被一个关乎生死悲喜的命题击中,它的锋利和冰凉深深嵌入我的肌肤,直至隐隐的心痛,隐隐的倦意,水一样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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