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像谎言一样美丽
2022-01-07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很多年前的那个年底,从地摊上买来一本一天撕一页的那种日历,在门框上钉一枚钉子,把它挂起来,每天撕掉一页。几年下来,撕掉了很多本这样的日历,就像撕掉了很多个薄如纸片的日子。它们被一页一页撕下来,然后顺手扔到纸篓里,然后和果皮,饮料盒,烟……
关瑞
很多年前的那个年底,从地摊上买来一本一天撕一页的那种日历,在门框上钉一枚钉子,把它挂起来,每天撕掉一页。几年下来,撕掉了很多本这样的日历,就像撕掉了很多个薄如纸片的日子。它们被一页一页撕下来,然后顺手扔到纸篓里,然后和果皮,饮料盒,烟头,还有擦过鼻涕的卫生纸一起装进垃圾袋,然后拎下楼堆在单元门口,然后被装上清洁车运走,然后不知去向——其实,我知道它们的去向,比如被抛弃在荒滩上,比如被深埋在潮湿的泥土里——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去向罢了。抛弃,或者深埋,一想到每个鲜亮的日子最终都将和垃圾一样给这样处理掉,心头还是战栗不已。
春天很快过去了。春天里的一个个日子,从日历上撕下来,被抛弃,被深埋,像渐渐陈旧的尸骨。一树一树的丁香正在路边盛开着。它们是春天的灵魂,挂在和风交相纠缠的枝头,也挂在仰头就能望见的怀想里。没有人告诉过我春天是如何逝去的,就像没有人告诉过我死亡是怎么回事一样,而我却知道它们的真相。仅仅因为,它们只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被体验又不断被遗忘的过程。热烈的阳光在眼前奔涌,仿佛鲜亮的日子鸟一样滑过明媚的春天。可是,那些光芒却没有照亮树木、河流和花朵的影子。我站在影子的深处,看见黑色渐渐漫过来,空气粘稠得透不过气来。我还看见长着巨大鳞片的鱼,从我身边游过去,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它们保持沉默,首尾相连,在比影子更长的时间里游向无人知晓的岸边。很多个春天过去了,四分之一连着四分之一,记忆里储满了芬芳的花朵和黑色的影子。在安静的黄昏,它们沉下去,连同哀伤和阴郁一起,沉下去,直到月色轻轻推开一扇窗户。我大口呼吸,然后转过头去,看见门框上的日历发出幽暗的蓝光。
我记不起来我们到底是在哪一年相识,也许二十二年前,也许二十五年前,但一定是在春天。那个春天过去了很多年,除了他的忧郁,一切都成为模糊的背景。他在春天的一个早上经过我家门口,因为他把一枚自制的飞镖扎进了门板上,并得意地看着我笑,我和他厮打起来。他看上去很瘦,可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撂倒,尘土在晶莹的光芒里惊恐万状。他的书包扔在一边,带子已经扯断,铅笔盒和作业本滑脱出来。我也坐在地上,边喘息边转头四处寻找被扯掉的纽扣。纽扣最终没有找见,它一定落在了厚厚的尘土之下,或者飞到了草丛里。我不管它了,目光被那枚闪着银光的飞镖牢牢钉住,一寸也挪不开。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其实在这场毫无技术含量的角斗中,我输了。他有一枚那么漂亮那么锋利的飞镖,可我没有,我只能羡慕。而羡慕,往往暗示了自己的失败。那天,花瓣落了一地,有桃花的,梨花的,也有丁香和刺梅的,他坐起来,脊背上粘着几片花瓣。他看上去真的很瘦,而且开始低低地哭泣。我先是怔住了,看他一把一把地抹眼睛。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过去拉他,他两眼红肿,倔强地看我。他用他的目光把屈辱全部还给了我。我彻底输了,输得一无所有,输得不知所措。我转过身去,走向那枚飞镖。它被打磨得无比锃亮,照得见我的慌乱和羞愧;尾巴上拴着一条红绸带,在春天的早晨,苍白地燃烧。我抓住镖柄往外拔,没有成功,又暗使一把劲,终于拔出来,可是食指给划伤了,细若游丝的红落在一侧镖刃上。我把飞镖递给他,镖刃向着我,表示了我的歉意。他用衣服的一角擦去上面的血迹,小心装进书包。我们彼此默视对方,绷不住,都笑了。
他是新搬来的,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面。再后面,隔过一条水沟和一片杨树林就是山坡,山坡上游动着阳光,风,和羊群,也游动着他的安静和忧郁。我们常常坐在山坡上,看风在远处吹着,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除了飞镖,他还有一把口琴,一样被他擦得锃亮。他吹出来的曲调,我从来没有听过,起先觉着冗长,后来就成了幽深,清澈的那种。我有一把弹弓,打下过怀孕的麻雀和呱噪的乌鸦。我想跟他换飞镖,他摇摇头。我在他身边躺下,潮湿的草叶差点湮没我对他的友谊。他在树林里扔孤独的飞镖,在山坡上吹忧伤的口琴,剩下来的时光,他写诗。他的书包里装着一本诗集,书皮往上翻卷,书名我至今记着,裴多菲诗集。他给我念裴多菲的诗:“秋天来了。河岸上的花朵/凋谢了,卷入河水的波浪。/悲哀来了。生命的哀愁/消失了,被卷入泪的洪流。”也念他自己的诗,我哪个都不懂,茫然里只看见一个少年盛满内心的哀愁。他的早熟让他忧郁,也让他更加瘦弱。我以为他很不快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起来,像春天那样,让大片的阳光照进来。他站在水沟旁边,望着暮色苍茫的树林,说他总是梦见死亡的情景,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他。我吓得往后一跳,不料打扰了一只青蛙的单相思,它用单调的叫声抗议着。
夏天在他的忧郁中也很快就要过去了,他写了很多诗歌,整整一个有好看的塑料封皮的日记本里都写满了。他拿给我看,我依然不懂,但还是暗自羡慕不已。我说我想把它借回去,抄些优美句子,好在写作文的时候用。他用嘴角挑起微微的笑意,点点头。我们坐在一棵满身是眼睛的白杨树底下,看着各自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一阵子,他猛烈地咳嗽,仿佛要把内脏全部咳出来才能舒服一点,细长的脸憋得发紫。咳嗽声穿过树林,直抵山坡,然后又像皮球一样给弹回来。后来,他终于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大口喘气,脸色也渐渐回复了红润。他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出一本书,里面印的全是他自己的诗歌。我暗自思忖,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工程师当解放军。可当他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时,我竟支吾着说不上来。那天我们坐到很晚才起身,没走多远,就迎头撞上了他爸,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爸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头发胡乱往后捋过去,有几缕耷拉在额前。他爸恶声呵斥他,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一天尽想着写诗,光写诗能考上重点高中吗?他一言不发,把目光倔强地往远处伸展。他爸越说越来气,居然抬手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我不知所措。他无动于衷,继续沿着自己目光倔强伸展的方向往前走。他爸跟在他后面继续接着呵斥,我跟在他爸后面,却不敢跟得太紧。走到他家门口,他回头望我一眼,便消失在从屋里涌出来的灯光里。我刚要走,他爸叫住我。他爸说,你们以后在一起学习可以,要是玩,你最好去找别人。他爸还威胁我,要是我们再在一起贪玩,他就要找我爸,甚至我的班主任告状。这话真的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再也不敢找他玩了,即便是叫他出来听他念诗歌吹口琴也不敢。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前三名,他写的诗歌总是登在校报上,可是他爸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和他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我还是从此很少见到他,即便无意间相遇,他也是赶紧低下头匆匆过去,仿佛他爸那双细缝眼就长在他的脊背上。
秋天的一个中午,他突然敲开我家的门,说是来和我告别的。他脸色暗淡,忧郁更加浓重。他又咳嗽了一阵,然后说他们家要搬走了,搬到县城去;而且,他得了肺结核,可能还要休学。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枚亮闪闪的飞镖,送给我作纪念。
那以后,差不多十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偶尔给我写信,说说县城,也说说他的诗歌和他的理想。我给他回信,问他的病治好了没有。他依旧来信,但只字不提他的病。那枚飞镖,我从来没有投出去过,我瞄准过无数的目标,比如厚重的门扇和挺拔的树干,甚至给我们教化学的女老师的屁股,但终究没有投出去。后来,我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看见它,就会想起他来。他的忧郁和沉默,总是悄无声息地流过来,一次又一次谜一样浸湿我对他的所有记忆。我惊奇地发现,记忆如同山坡上的野草,每年春天,它就开始疯狂地生长,直到没过膝盖。时间只不过是草叶上的水珠,瞬间就滑落进泥土里,或者蒸发到空气中,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记忆被时间滋育,也被时间荒芜;如同生命,来自尘土,最终归于尘土。所有的过程,无一例外地被细节分割,我收获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碎片。再到后来,连碎片也渐渐消失,明明知道记忆的空间已经满满当当,但总是找不到我需要的那块碎片。
又是一个春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依然忧郁,瘦弱,甚至更加忧郁,瘦弱。我们拥抱在一起,很久,然后坐在山坡上看远处的星星,他掏出口琴一首接着一首曲子地吹。吹完了,他躺在草丛里,仿佛要睡去,样子十分疲惫。他说,他是从医院里面跑出来的。他的肺病一直没有好,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住了八次院,这次住的最长,已经快半年了。县医院的大夫会诊了几次,始终确诊不了他的病,建议他到外地大医院去检查。他爸找关系已经联系好了省上的一家医院,过两天就走。
如他爸所愿,他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在县上教书,可是他依然没有快乐起来,心情反而和肺结核一起恶化,他不得不向学校请了长假,一边在家写诗,一边咳着血往医院里大把大把地送钱。
他说到了日子。他说日子就像谎言一样美丽。每天早晨醒来,看见阳光从窗外淌进来,溪水一样光鲜,澄澈,他就开始冲动,“真想扑上去狠狠喝上一口”,可是一张嘴,咳嗽就伴着恶臭的痰液一起涌上来,他就有一种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他在纸上写下了许多像谎言一样美丽的日子,为了发表,为了从几十到上百块的稿费。他需要那些钱。他不间断地把诗歌换算成一瓶一瓶国产的和进口的药片,就着白开水吞下去。
他说,为了美好,就算每个日子都是谎言,我也宁可相信。
春天的晚上,风晃动着满天的星子,山坡上落满了幽蓝色的潮湿。他的叙述不断出现转折,如同他手下那些断行的句子。他不足月就出生了,差点死掉,从小身体就虚弱,老是咳嗽,就不停地吃土霉素,一直当感冒治着。他爸是个老右派,脾气火爆,娶了个乡下女人,进城后生活很困难。他爸读过不少书,文章写得好,可是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就把上大学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从他断行的叙述中,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渐渐明白过来:体弱多病,诗歌理想,加上一个望子成龙的爸,使他的少年时代充满忧郁。这忧郁像种子一样,在他的体内生根,并且生长出了繁茂的枝叶。那些枝叶,覆盖了他的世俗生活,也覆盖了他改变命运的勇气。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交,甚至没有女人。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药片和诗歌。像许多年前那个春天的晚上一样,他说他一定要出一本诗集,他要带着自己的诗集离开。他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尽管死亡离那时候的他还有几年的距离。
他要连夜赶回医院,不让我骑摩托车送他。他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走路。他很快消失了,在春天的深夜。花朵和星光都已睡去,我独自坐在山坡上,摸出一盒纸烟,一棵接着一棵,猛烈地吸。其间也咳嗽,咳得晕眩起来,仿佛天地黏合在一起疾速地旋转,到最后,就转成一团混沌。我无法想象,他在咳嗽的时候,世界会给他呈现出一个什么模样来。我清晰而又强烈地意识到了死亡,但是丝毫不感到恐惧,也没有哀伤,只有安静,就像他的忧郁那样,安静。
前年春天,他的诗集终于出版了。他寄给我一本,封面上印着深蓝色的湖泊,稀疏的树木绕着湖泊,仿佛深锁着秘而不宣的命运。扉页上有他亲笔写的一行字:为了美好,就算每个日子都是谎言,我也宁可相信。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我在县城找到了他家。他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我笑。我以为他会坐起来,和我紧紧拥抱,像上次见面那样。可是没有。他似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已经丧失殆尽。他不再咳嗽,但是脸色青紫,胸脯随着呼吸艰难地起伏。我坐在他身边,他的左手在我的手心里冰凉着,颤抖着。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可是没有办法,肺癌到了晚期,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只是握住他的手不放。他说,他的诗集是自费出版的,一个大学同学帮他联系到了一家出版社。出版需要一大笔钱,他坚决放弃了最后的治疗。他说,花再多的钱也无法拯救他的生命,不如拿它们去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故意转过头去,想让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干我眼里的湿润,可是那风也是湿润的,它们吹进我的眼眶里,立即化为咸涩的水,一股一股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看他,陪他说话,陪他一起看窗外的风景,还拿给他看他送我的那把飞镖。很多年过去了,镖刃依然闪烁着锋利的光芒。他显得很安静。安静地说话,安静地看窗外的风景,安静地忍受疼痛,安静地睡去。有时候,我会突然陷进他的安静中去。在那里,我看到了死亡的影子正慢慢靠过来。黑色的,巨大的,却不狰狞和尖厉,而是非常柔和和厚实,它轻轻一挥手,就抹去了他内心的忧郁,它让他安静下来。
年底的时候,我给他带去几本书,几袋水果,还有一本可以一天撕掉一页的日历。我帮他把日历挂在他伸手就能轻易够着的地方。我说,你每撕掉一页,都能看见新的一天。他笑了,说:“每撕掉一页,我就看见了新的谎言——可我相信美丽,就算是谎言又能怎样?”他大喘了几口气,摩挲着日历接着说:“我宁愿被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欺骗下去。”
时间在他的身上失去了飞镖的锋利,像一把卷了刃的刀,慢慢锯着柔韧的日子,也锯着他的疼痛和安静。可是与我而言,时间比他曾经投出去的飞镖还要迅疾,白光闪过,来不及眨眼,它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又一个春天的身上。它穿过春天的肌肤和骨头,直抵他的功能早已衰竭的肺。他不得不离开了他的肺,他的浑浊的呼吸,他的虚弱的身体,带着他的诗歌他的忧郁,离开了。
那个春天,谎言结束了,美丽结束了。属于他的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日子,又开始变得漫长起来。我一页一页,把它们撕下来,对折,仔细擦拭落在飞镖上的尘土,然后扔掉。每天一次,清晨或者深夜。我轻轻转动镖刃,它把时光反射到不同的位置上,每一个位置,都是一个未知数。被反射被移动的时光照见了过去,也照见了未来,却打不开那扇紧锁的门。我第一次试着把飞镖投出去,它划出一道亮光,飞向很远的地方,可什么都没有扎中,无力地落在草丛里。草丛不是它的目标,也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把它投出去,方向和目标都带着极大的偶然性。我再也没有把它投出去过,每天用撕下来的日子把它擦拭一遍,重新挂在墙上。墙上的飞镖,永远照着一个位置。我在那里,看见了薄如纸片的日子,也看见了一页一页撕掉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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