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撕裂的记忆
2022-01-07抒情散文强子
“钥匙在树林深处”。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照在我的课桌上,我像个温顺的小狗爬在桌子上,对着一个白色的纸条走神。钥匙?树林?有一丝隐隐的细小的顿悟隐藏在巨大的迷茫当中,怎么也挖不出来。似乎是个畿语。放学的钟声响了,我顾不得细想,收拾书包……
“钥匙在树林深处”。
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照在我的课桌上,我像个温顺的小狗爬在桌子上,对着一个白色的纸条走神。
钥匙?树林?有一丝隐隐的细小的顿悟隐藏在巨大的迷茫当中,怎么也挖不出来。似乎是个畿语。
放学的钟声响了,我顾不得细想,收拾书包匆匆到操场上站队。
放学的队伍在校门口被劈开,一条向东一条向西。在队伍分开之前以及之后我一直在观察我们班分散在东西两条队伍里的同学,可是谁的表情和举止都没有告诉我些许关于钥匙和树林的秘密。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向西的队伍中间,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和我玩闹。
快八十岁的奶奶坐在我家的门槛上看着过往的学生,直到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才咧开嘴微笑起来,我看见她塌陷的嘴唇中间仅剩的两颗黄褐的牙齿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落下来。
每次看到那两颗牙齿我都感到格外丑陋。每天在我和伙伴们玩得真高兴时,那透风的孱弱的呼唤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响起,声声不断,害得我不得不回家吃饭或者写作业。我总希望这种声音哪天能够消失,在父母上地干活的时候我可以玩得昏天地黑,但奶奶这仅剩的两颗牙齿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强大生命力,两年前我就以为它们摇摇欲坠,而至今却仍坚守在那干瘪的下颚,并不断地为她摄取食物,让她身子依然硬朗。
我悄无声息地回家放下书包,到厨房拿了块饼子。等我出来的时候,一群调皮的学生正在不远处的土块堆上捅马蜂窝,这是我们通常玩得游戏里面最惊险的一种。七八个孩子四散惊叫,好不热闹。我立刻把饼子扔进奶奶的怀里,脱了外衣包住头就跑过去凑热闹。这时那透风的孱弱的呼唤急切地在背后响起,我听得真切,却义无反顾,反正我知道她那比我还小的裹脚是不会追我来的。
事情的结果是我的头上被蜜蜂蜇了四五个、也许是七八个包,总之是整个脑袋都在胀疼,仿佛有无数只针不断地扎着,恨不得把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撞。可我没有哭,因为好几个被蜇的孩子都没有哭。我冲到三十米外的沟渠边,也没有管那水是浑浊还是清澈,就把头放了进去,骤然的冰凉终于使针扎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就这样,直到黄昏,在凉水的持续浸泡下,我的脑袋里那膨胀的疼痛终于被冷却下来,只剩下麻木。我不想回家,我怕这样回去又要听一顿含混不清的唠叨。顺着小溪一直向上走几十米,是居民点的后面,葱绿的树木和青草,还有大片被夕阳镀了金的绿色庄稼。我熟悉的场景,亲切而又温暖,一串金色的泪珠禁不住哗哗留了下来。
“钥匙在树林深处”。我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下意识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在小径的尽头,竟然真的捡到一枚银色的钥匙,磨得光亮,没有齿牙,像一把小小的匕首。钥匙的孔里塞着折叠的纸,应该是写了字的。纸塞得很紧,我非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完整的拿出来。
而纸条是白的,空无一字。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毛健喜是青着一只眼来上学的,见了人头低得要往地缝里钻似的,全没了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李文明和卷毛、李会子他们三个带着几分得意之色远远地跟在后面。毛健喜的爹是村主任,他在我们班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学习却是一塌糊涂,一连留了两级却始终考不上中学。他自认为是五年级的元老,自称老大,总是欺负同学,前天还故意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卷毛告诉我是他们三个修理了毛健喜。我说为什么?卷毛一脸的不解,说:“为什么?谁让他欺负你了。”然后又神秘地悄悄说:“你,学习好,还是班长,给我们当老大吧。我们三个加你一个,就叫’荣华富贵’,一人代表一个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和我昨天在树林里捡到的一摸一样,“记住,匕首一样的钥匙,一人一把,要保守秘密哦”,说完就搂着李文明和李会子的肩膀走了。
我一时搞不清楚是为什么,有一些惊讶,也有一些虚荣的满足感。
从此之后,我,和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男生,有了某种息息相关的默契。无声无息保护弱小,使毛健喜那样的“恶少”无力再逞强;还组织了一次“学雷锋”活动,去帮五保户老人打扫卫生;班里的体育活动和大扫除等活动都井井有条了。有时候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支持我,有时候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支持他们。那种感觉真好,有一种神秘的成就感。但我也知道班里良好的气氛,很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他们三个平日里调皮捣蛋鬼的“改邪归正”。
毕业试考完之后,我们又组织了一次郊游。这次李文明和我较上了劲,我说去草滩庄水库,李文明要上山,而且他还一副意志坚定的样子,说二十多个人去水库很危险。我也只能瞪了白眼跟他走。那天天很热,六月的阳光竟然就有了灼伤人的力量。我们脱了外衣包在头上。走过近乎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午时分才到了山脚下。同学们又累又饿,都坐在地上不肯走了,嚷着要回家。我也筋疲力尽了,说回吧。李文明一声不吭。大家都像出了圈的羊一样,向上坡下冲去。
下坡路毕竟不费力,可是人却分成了四五群,走得快得早飞奔的不见人影了,我和卷毛他们三个陪着几个走得慢的女生在最后面。
快到家了,农田和荒漠分界的那条河流已在眼前。李文明让我们女生先走,他要洗澡。
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吃过奶奶给我留下的饭我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奶奶把我推醒了,她黄褐的牙齿中间急急地挤出几个字:“快,李家的娃子淹死了……”。宛如晴天霹雳,我一骨碌起身就向河边跑去。
河边有上百号的人,拿绳子的,拿木杠子的,吵吵嚷嚷,女人的哭声惊天动地。
我家和李文明家隔得不远,但我不知道他的葬礼是怎么举行完的。几天里,我一直混混沌沌,意识模糊,比蜂蜇还厉害的胀痛充斥了我的整个脑袋。十多年的快乐和单纯仿佛一下子被刀斩断,在我心里一块石头越沉越深。
后来我上了中学,三年后我考上学离开了家乡。后来听母亲说,卷毛上中学后学习一直不好,外出打工,消失了一样没有消息。李会子也早已辍学,到山里她外奶奶家去帮助藏民亲戚放牧,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依然去很远的山谷放牛,拿着猎枪追赶一只青羊的时候坠下山崖,尸骨全无。
至此,我应该打住回忆。
多么可笑的纯真和莽撞啊,却像那张没有字迹的空白纸条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我撕裂伤口般的记忆若隐若现。我把那匕首一样的钥匙扔进了河里,这么多年我和童年的记忆几乎一刀两断。我的生活一直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向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但那忘记时撕裂般的疼痛似是落下了终身的顽疾。
二零零零年腊月,我活了近九十岁的奶奶走完了她的一生。奶奶的葬礼上我一直没哭,虽然我想起奶奶在世时众多的好处,但我依然没有眼泪。我想,近九十年啊,儿孙满堂,真的已经足够了,比起那些十几岁就夭折的短暂生命,奶奶的一生真的已经是非常圆满了。而且直到咽气,她黄褐的牙齿依然没有掉落,她的完整还有什么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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