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说不尽的麦子
2022-01-07抒情散文王坚平
天暖了,麦苗儿一天天鲜起来。素妆的田野像一幅画的草图,被谁蘸了浓绿浓绿的颜色,泼墨似地涂着。童年的我和伙伴们骑在牛背上,咿呀咿呀地唱着歌谣,看浩如烟海的麦苗在风中翻着波浪。我们将牛丢在河边,一个个跑向田头,阳光在青翠的麦叶上跳动着,晃的人睁……
天暖了,麦苗儿一天天鲜起来。素妆的田野像一幅画的草图,被谁蘸了浓绿浓绿的颜色,泼墨似地涂着。童年的我和伙伴们骑在牛背上,咿呀咿呀地唱着歌谣,看浩如烟海的麦苗在风中翻着波浪。我们将牛丢在河边,一个个跑向田头,阳光在青翠的麦叶上跳动着,晃的人睁不开眼。而后,横七竖八地躺到沟畔的草甸子上,吸着甜孜孜的麦气儿,看天上的云朵飘飘悠悠,渐渐落进山坳里,被大地浸染成一抹嫩绿。
乡村的孩子像数自己的生日一样惦念着麦子的成长。不等麦子抽穗,我们捏着它涨鼓鼓的包儿,盘算它几时能绽出润泽的锋芒,让麦浪起伏的波纹变得更缜密、细腻;几时能扬花儿,引得蜜蜂在飘香的青棵间嗡鸣穿梭,流连往返;几时籽儿能满碗儿,成为当夏头一个品尝到新麦味道的人。
日头在当空烘着,将孩童们的脸蛋晒得酱紫。河边的树林里,有零星的知了在叫。这时节,麦籽儿灌饱了浆,穗子自然臃肿了许多,阵风掠过,麦浪变得深沉起来,一圈儿圈儿的涟漪向四周溢散,麦丛里如潜着一群赶潮的鱼在冲向畔边。瞬间,湛绿的波滔在远处打了个旋儿,又恰似鱼群受惊,忽啦啦转头向麦海深处奔涌。我和伙伴们置身其中,宛如一叶扁舟上的水手,在风口浪尖上漂浮、畅游。麦芒将一条条的胳膊上扎出了鸡皮红,我们全然不顾,讨馋地揪下一颗颗硕大的麦穗,按在两只小手掌里,款款地研磨,末了,鼓起腮帮子,朝翻动的手心里一吹,麦皮儿一阵飞舞,在艳阳里闪动着金箔般的光辉,嗖地远逝了。新鲜的麦粒有股粮食原始的味道,清甘、涩香,吃得人嘴角都被麦汁粘住了。乡下人将这种吃法叫"推小磨儿"。
那时候,倏忽想起电影《艳阳天》里那个叫萧长春的伯伯,兴冲冲地走在生产队的麦田里,拽下一株大麦穗,推过小磨儿,用指尖一一数着,整整72粒。萧伯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如炬的光华。可多少年里,我曾未见到过如此大的麦穗儿。有次,特意将一个看似麦穗爷爷模样的大穗子采回家,小心地放在锅里蒸熟,一颗颗脱净麦糠,精心数过几遍,也不过60粒,心里便失望之极,疑心村里的人觉悟有问题,不如那个叫东山坞的地方的人搞社会主义热情高。
吃腻了,玩累了。我们匍匐在麦丛里,两眼紧盯着葱葱郁郁的田野,窥探是否有窝鹂箭一样地飞起来。窝鹂是种鬼精的鸟儿,个头不大,也没有华丽的羽毛,看上去有点像家雀儿。可它天生一副歌唱家的好嗓子,清脆婉妙,胜似金声玉振,煞是悦耳,是人们笼中的宠儿。窝鹂有着防人的高招儿,当它们在麦田的上空啁啾,不管是有人没人,总是不停地盘旋,等确信平安无事后,才一头俯冲下来,扎进茂密的麦丛里。其实,它们栖落的地方离巢穴还远得很,窝鹂们还要在麦畦里警觉地迂回,佯做散步,然后才闪电般地躲入老巢。它们大多选在柔弱的麦棵中栖居,那些地方必定地势高峭,又是沙土,这样雨天才不会积水,不至于淹了自己的儿女。有经验的人不看窝鹂从哪里落,单看窝鹂打哪里起。它们起飞的地方,才会有一个碗大的草巢,碰巧了逮几只雏儿回家,养熟后再任你怎么放飞,它也不肯离开你家的老宅,成天站在院里的葡萄架上,唱走了太阳唱明了月亮。老人说,窝鹂有灵性,它哨得越是清亮,麦子丰收就有了八成了。只可惜,如今的乡下里,已绝少见到这种叫窝鹂的鸟了。
读高中时,有过培植麦种的经历。学农课上,我和同学们每一人都手持一把镊子,从"泰山一号"麦族里选一个欲扬花的穗子,摘除它的花苞儿,留好雌蕊。然后从野麦族里寻找情种,来它个"拉郎配",杂交后用透明的塑料袋儿将孕穗裹起。月余,一个新品种就悄然诞生了!那颗粒不见得多么丰硕,但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让多少个少年有了最初做父亲的体验。当时受《朝阳沟》里的一段唱的感染,暗地里立下誓言,长大后一定当一个农民科学家。无奈世事不由人,这一崇高曼妙的理想早已成了空花泡影。
麦收的前半月,若是天不降雨,田里需一场透水给麦粒增重。为撵功夫,许多农家要夜里浇地。这些夜晚是属于村里的年轻人的。我二叔家的堂哥看上了西街上老刘头家的闺女水菊。黄昏里,踩着夕阳下了田,一人往东,一人往西,缓缓挪着碎步。木纳的堂哥驻足回望,霞光里,水菊回眸羞涩地一笑,映红了半片天。月光升起来了,水沟里的清泉像条银蛇,蜿蜒着淌进绿油油的麦丛里。到了没有?堂哥这边吆喝。水菊在那边试探着,听听,有汩汩的声音,就是不见水流。堂哥半天没见动静,大步流星地走过,水菊心扑腾着,突见一股银泉蛇一样在月光下探出头来,娘哎大叫着,一头钻进堂哥怀里。堂哥说,你怕啥?胳臂却箍紧了她的细腰。水滋润地流着,漫过了大道,去了别人家的田里,两人都没察觉。也有要好的男女偎坐在麦田里,仰望着浩繁的星河,辨别着哪颗是牛朗,哪颗是织女。然后扯东拉西,年糕似地黏糊到一块儿,晨昏时分,怎么也扶不起那绺蔫巴的麦秸,只好留做浪漫的痕迹。
麦熟三晌。眼看着,田野里的麦梢黄了,麦粒熟了。风起的时候,麦浪像变稠了,渐渐翻不动了,只听到处都在沙沙作响,犹如天籁。日头毒毒的,榨出浓浓麦香。村落沸腾了,麦子就是庄稼人的命。村里人说某事特急,往往会形容:麦子都要掉头了!似乎比火烧眉毛还厉害。记得有年麦收时节,下了三天连阴雨,麦粒硬是在穗子上发了芽儿。村里人都站在地头,任雨水淋个透心,一声声哀叹说,天不开眼,到嘴边的粮食,偏不让吃!
天越是炎热,庄稼人心里越是塌实。几百斤的麻袋掮在膀子上,压得汉子们一个个都成了罗锅。将尚带温热的新麦摊在场院上,用泛满盐花的毛巾拭一把古铜色的脸,再用蹒跚的脚,在麦粒堆上梨出一道道笑嘻嘻的图案。那些天里,庄稼人不分昼夜,田野里,村落边,到处都在人欢马叫,转眼功夫,一片片的麦田只剩下齐刷刷的麦茬儿。时至今日,每逢六月,我夜里只要隐约听到郊外有机器轰鸣,梦乡里还是满野的灯火,乡亲们刚打完麦场,带着浑身泥土,将金黄金黄的麦粒堆满了村庄。单等几个好晌,会将这沉甸甸的收获和无数颗忐忑的心,一同藏入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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