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随笔两篇
2022-01-07叙事散文阿贝尔
经事的粮食96年一朋友就推荐林贤治,但真正读到林贤治,还是近几年。读林贤治编的书多余他写的书。他写的书,思想多余、也大于文辞。而他的思想绝非人云亦云的所谓学问,而是个人独到的真知灼见。对文学、对思想、对政治的见解,都极为深刻、准确。读林贤……
经事的粮食
96年一朋友就推荐林贤治,但真正读到林贤治,还是近几年。读林贤治编的书多余他写的书。他写的书,思想多余、也大于文辞。而他的思想绝非人云亦云的所谓学问,而是个人独到的真知灼见。对文学、对思想、对政治的见解,都极为深刻、准确。读林贤治的书,就发现他是一个握手术刀的高人。手术刀的亮光会带给你微弱的恐惧——你是惧怕眼睛跟随刀刃触及到病变的真相。前些日买得他编的《人文随笔》,发现他的眼光既是文学的,又是思想的。文学不是附庸,思想也不是附庸。其中尤喜艾未未的《让我们恐惧的陌生与敌意》、摩罗的《我们对于人类生命的态度》、杜辉的《理发店》和夏榆的《在黑暗中升起黎明》。
在清晨读艾未未的文字,人便到了拂晓。记忆真实与无望,但又不绝望。无望是已经过去的存在。纪录片的风格。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不会忘记。艾青都那样了,新疆都那样了,记忆怎么能不滋生黑色素?“对这一切我没有觉得荒谬,就好象一个站在水中央的人,你会觉得水荒谬吗,但是今天回过头看,我觉得人的愚昧和不善良使得文革中发生了这么多悲剧,这是主要原因,人性是有问题,我对人类不相信。”艾未未对人性不相信,因为他看见过;林贤治对人性不相信,也因为他看见过。知青那一代,眼睛和心灵都是饱尝了黑暗与死亡的。今天的社会和谐得多了,也纷杂得多了,欺骗性大得多了。我们看见的丰富的物质都掺了假,被科学掺了假,被邪恶掺了假。我们看见的人除了薄弱、怯懦,还麻木和具有掩饰性,他们穿着各式各样衣裳,遮蔽着伤痕。林贤治在他所看好的文章上擦过自己的眼睛和刀,发现很管用,又拿来让我们试擦。他的行为应该属于救赎,于个人于民族国家都是。
摩罗的《我们对于人类生命的态度》,单标题就给予我了一个可疑。我们对于人类生命的态度,就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命的态度。我关注的并不在苏询如何主张杀戮、吴王夫差如何杀掉忠于自己的信使以保证不泄露国家机密、如何施自杀之计蒙骗敌军以奇制胜等等历史事件,我关注的是人类杀戮本身。杀戮这种人类从野蛮时代保存下来的原欲,在参合了现代文明的智力与科技之后,更显示出了高明。我们认可个人的法律认可的“杀人偿命”,未必认可战争中的杀人偿命、宗教的和革命的杀人偿命,未必认可集体国家行为中的杀人偿命。从古自今,不计其数的生命泯灭在少数人的意志上,战争、政变、起义、革命都是它的词条。多少人埋葬在一个信仰、一个教派、一个主义里。少数人是为权力意志的效忠,多数人仅仅是选择一种生存方式。人类对待生命的非道德的态度一是从属于自然、二是对死亡的漠视。每个人只恐惧自己的死亡,对于别人的死亡都是隔岸观火的旁观。只有少数人能够体验他人死亡的痛苦与绝望,而这样的痛苦与绝望是培育良心的温床。一个佛教徒说,如果为了实现他的理想需要付出人类的一滴血,那么他就放弃这个理想。如果我们掌握权力意志的某些人也有这种对待人类生命的态度,该有多少悲剧可以避免啊。
我们给予梵高的文字已经多余我们给予他绘画的目光。对于启蒙时代的中国文学青年,梵高意味着明灯。这是选择,也是相遇与碰撞。一种恒久的艺术价值观,等来了我们下凡的身体直觉。一个崩溃的人阻止了一个人的崩溃,这便是夏榆的《在黑暗中是升起的黎明》的主题。不应该是拯救,应该是启蒙,梵高抵达过我们若干热爱文学的青年的内心,并让心灵地震,让肉体的山脉在矿藏最丰富的地带裂变,奔涌出的灼热的溶液让我们看见了深邃的秘密。对于大多数文学青年,梵高是一种形而上的启蒙,但对于长期存在于黑暗中的夏榆,却有着特殊的灯盏的意义。梵高给予我的是对天才与感性的承认,对艺术的极端一面的承认。然而,很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发现了梵高的理性,他的所有极端到疯狂的感性其实都是理性燃烧的幻觉。只有强大的理性的核能才可能让一个人失去理智,这非常类似于为了理想献身。“我坐在黑暗之中,坐在灾难之中,周围是荒败的废墟……我遥望和铭记着梵高,用他的孤独抵御我的孤独,用他的失败消除我的失败,用他的不幸瓦解我的不幸,用他的觉醒完成我的觉醒。”夏榆,在梵高上新生。
杜辉的《理发店》是文学的。我很偶然地在五月葱绿的青山上朗读完这个文学,阳光明媚得像身边的青草。理发店不是什么盛装寓意和象征的容器,它就是一个理发店。对理发的身体感觉与意想是人性的,也是艺术的,它接触到的是生命在处置过程中的本质行为。而那场富有戏剧性的理发描叙,在展现小说元素的同时也展现了人的生命深层的德性。倒是那些从理发外延出的五花八门的深意遮蔽了文学的鲜活与真切。
经事的粮食。经事就是吃了管得久。要管得久,淀粉、蛋白质、脂肪含量就要高,就不能掺水。我们老家对饮食有各种说法,说“搅团是个架架,吃了管一下下”,说“拌汤是个浆浆,吃了管一天天”。最经事的是腊肉块子加金裹银。林贤治提供给我们的《人文随笔》就是腊肉块子,就是金裹银。
出众记
在众人里,从一有我,就在众人里。众人没有形象,没有模样,没有性别。没有涉及到入众的道路和场景的记忆,就像没有涉及到自身出生的记忆一样。
我在众人里有,记忆在众人里有,画面在众人里有。众人在一辆车上。一辆中型或小型的封闭的车。没有大巴士的迹象。众人没有脸,没有性,甚至没有名字。我挤在里面,有脸,有性,有名,但我看不见它们。众人看得见,但众人没有眼睛没有性没有名字。谁在驾驶?谁在卖票收钱?谁在油箱里充当汽油?一切都是模糊的,像在泄漏了石油的海面,或者像一个从理性延伸的黑匣子。
出众的第一个步骤:我下了车,与车并行。自然是跑。众人在车里,无脸,无性,无名。搁着茶色玻窗,我看不见众人,众人也未必能看见我。出众者不止我独一,还有一女子。女子跑在我前面,有脸有眼有性有名(应该吧),我却只能看见背影的她。
一路都很顺利,车人赛跑,车不快人不累,一种和谐运行。道路保持了80年代初的寂寥冷清。季节暧昧,路边的植物没有颜色,没有形象。众人在车里无声无息。
出众的第二个步骤:车汇入了车流,我被抛出了道路,与车隔离,被车甩掉。地点在城市边缘,景物有加油站、洗车场、巨型广告牌和血红的政治标语。车流突然出现,我一直紧随的车混入了车流,我拼命追赶,但望尘莫及。我尖叫。我被动。我看见我有份的车开进了加油站,它的尾部像裙边扫过水泥坡。
我跑进加油站,尖叫依然,站里已经没有一辆汽车。我搜寻,站里空无一人。我看见了加油站的脸,加油站的眼睛,加油站的脖子,加油站的大腿、小腿和脚踝,它们阴暗,已长荒草。那个和我通时与汽车赛跑的女子站在荒草里,背影袅娜,无脸无眼。她的长发是那种慌乱的茂盛。
从加油站出来,我接受了我的出众。我知道城市就在不远处的古木后面。时间明确为黎明,为光线、气温和身体感觉明确。我站在十字路口等公交车,看见有人晨炼的人走动。他们有脸有眼,但没有灵魂。有公交车站牌,不见公交车。我抬腕看了看表,六点一刻。我选择了步行,我想到了步行对于健康的好处——我这不是在准备入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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