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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婚趣

2022-01-07抒情散文王坚平
初春,回乡为外甥贺喜。车子顺着羊肠小路蜿蜒,群山苍翠,红日头从黛青色的凹处露了脸。田野里麦苗葱绿,有几只窝鹂飞起,啁啾着去了塘边的杏林,栖入花丛不见了。清澈的塘面上,倒映着铧犁的农夫和他的老牛,如游走在天庭的烟云里。陶醉间,车子翻过一道坡,……
  初春,回乡为外甥贺喜。车子顺着羊肠小路蜿蜒,群山苍翠,红日头从黛青色的凹处露了脸。田野里麦苗葱绿,有几只窝鹂飞起,啁啾着去了塘边的杏林,栖入花丛不见了。清澈的塘面上,倒映着铧犁的农夫和他的老牛,如游走在天庭的烟云里。陶醉间,车子翻过一道坡,一个赤赭色的--火石头堆砌的村庄一下到了跟前。
迎亲秧歌队
  村头上站满了闹嚷嚷的人群,个个打扮的水光鲜亮。母亲的脚刚落地,没等寒暄,呼地从人堆里钻出一个浑圆的胖女人,花枝招展,像戏里的小丑。胖女人一把拽过母亲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她身上套一件艳装。母亲喘着说:"你容我歇歇!"胖女人是我的堂姐,扯起高嗓说:"来不及了,媳妇快进门了,咱家的秧歌队,没你哪成?"   母亲年近古稀,我说:"俺妈上了年纪,怕闪了腰。"母亲瞥了我一眼:"你看你四奶奶,她老不?"我仔细一瞅,欢笑声语里,长蛇般的站着一队人,全是清一色的娘子军,都熟眉熟眼,不是本家就是亲戚,见首不见尾地穿过人缝,排进堂姐家的天井里。门旁有位老妪,木刻般的脸上化了喜妆。我跑过去,喊了声四奶奶。她听不清,咧着没牙的嘴在笑。堂姐说她九十六了,一大早就自己装扮好了,赶来凑热闹。   原来,村里迎亲要有大秧歌才算喜庆,有的人家会雇专业的秧歌队,可花销大。堂姐是个聪明人,捉自家人的差,既不失排场,又显家门人丁兴旺。   父亲大母亲七岁,戎马一生,身着灰色中山装,颇具威严。起初,他站在边上看秧歌队演练,没想欢快的曲子一奏,宛如平地起了一阵风,连梧桐树上的花铃都在颤动,秧歌队如一条解冻的河流,忽然涌动起来。女人们全没了往日的矜持,舞着手中的彩绸,不停地扭腰摆胯。父亲脚下似有不稳,我刚想上前搀扶,忽见他踉跄着去了女人们前面,扯住在人前掌伞的后生说:"耍龙耍虎,走街唱曲,全在有个好把头,脚底要利索,发梢上显功夫!"后生有些不知所措,动作更僵了。猛听望路的小童来报:"新媳妇快上冈子了!"父亲顾不得多想,一把夺过后生手里的帅伞,回身亮了一个旋子,威风凛凛,像一棵山崖边上的不老松,立马引来一个满堂彩。   锣鼓震天响,唢呐滴答吹。一老翁身姿矫健,脚踏鼓点,耍伞如飞,引两路娘子军浩浩荡荡远上山冈,放眼望去,彩带如帜似虹,随风四处飘荡,搅得天地都沸腾了。路边的孩子欢叫着、追逐着。吹手渐渐提高了调门,小路上更如万马奔腾,袅袅地腾起阵阵的烟尘,消散在瓦蓝的天空里。我听到一曲天籁渐入高潮,山庄都在震颤。   艳阳下,那个劲道道的老者,是我的母亲。
  拜 堂
  新娘子生得水灵,红裤绿袄,映得两颊如盛开的桃花。新郎先头等得火急,这会儿,仿佛寻着了甘泉,不停地舔着嘴唇,冲新娘傻笑。新娘眉目含情,眼线像撒出两道绳索,套住了新郎,寻着了主心骨一般,撞鹿的心里平和了许多,让"架媒客"扶着,款款碎步踩着锣鼓的余韵,纤纤细腰在人前婆娑,宛若旦角走台。人群里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新郎悄悄对旁边的伙伴吹:"俺媳妇要扭起秧歌来,你就满地拣眼珠子吧!"   "喜堂"设到天井里。正北放着一张酱紫色方桌,当中摆着一尊大香炉,香火缭绕。老家的拜堂与别处不同,先由家人,再换新人。临家的糙哥做司仪,他一声高喊:"一拜祖宗!"音落半晌,我没见动静,看客们也在翘首张望,方见从人后慢腾腾地走出四个老翁,个个老态龙钟。诧异间,四人一字派开,在堂前颤巍巍地站稳。   那位鹤发银须的长者是新郎的祖父,细细端量,他竟是四人中年岁最轻的,高龄者腰已佝偻,两腿钝若枯木。老家人称这为拜祖宗!只有家族中的祖辈才具资格。不消说,四人系一母同胞,本来老大年逾九旬,老二曾提议他免行大礼,大家跟着赞成。哪知老大一脸不悦,嫌二弟多事,怪罪说:"孙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二也是个犟眼子,犯脾气道:"咋往你怀里揣元宝,当是胳痒你?"老三老四圆场:"二哥也是好意!"老大越发生怒,骂几位糊涂,眼里没他这个兄长。结果孙媳还没娶进门,老哥们先芥蒂上了。还是堂姐善解人意,背后里冲另外三个公公说:"没见他头几天就在家里捣饬,剃头净脸,哪有带好了髯口不让上台的道理?到时就是抬,也要把大爹抬到堂上。"   糙哥扯起鸭嗓,面朝苍天,高喊三叩首!四翁皆双手合一,然后缓缓跪下,弓起脊背,面额虔诚地贴到地上。糙哥嘴里开始呜噜着,大意是感谢老天开眼,不嫌弃草民,让天下生灵都有口饭吃,族人才生生不息。糙哥喊声礼毕!三翁慢腾腾地起身,胞兄却早瘫在那里,喘着爬不起来。三弟四弟忙朝二哥挤眼。老二会意,过去搀胞兄的胳膊。老大脸上尚有余愠,眼里却泛起潮意。等三翁一同向他伸手的时候,他竟一下起来了,像个老顽童似地呵呵乐道:"我还没老到那份上!"   四翁在桌前的太师椅上落座,目不斜视,威仪如佛。糙哥又一声:拜高堂!呼啦从哪里钻过五个壮汉,便是新郎的父辈了。汉们不停的跪拜,头如捣蒜。糙哥嘴里又罗罗着,称颂祖上有德、家道兴旺、鸿福无边。四翁满面红光,感恩岁月没有白过,那满脸的核桃纹里,熬得了一串串的尊严,像挂在屋檐下的秋棒子一样丰硕。汉们身子灵轻多了,可丝毫不敢轻狂,他们爬起来,拂去膝上的土,规矩地走到四翁跟前,拖过一条长凳,正襟危坐。   等一对新人上堂,该拜的都要拜尽。早先乡下有个笑话,说一新娘厌烦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最后她朝一只鸡叩拜。新郎家人诧异,新娘没好气地说,拜到这地步,就不差一只鸡了。这当儿,新郎早跪酸了腿,新娘也累软了腰。糙哥仍不依不饶,嗓子已哑得像面破锣,言辞却俏皮了许多,搜心刮肚地调侃,寻法儿出新人的洋相。新娘深谙这套路数,一双黑眸子左顾右盼,瞅准时机,没等糙哥喊放话,她就扯起红绸子,拖起新郎往洞房里跑。新婆婆咳嗽了一声,提醒说:"倒了倒了。"新郎忙往前撵,新娘一愣,尚未回过神来,脸越发红的可爱,倒被只被逐的小鹿,三蹦两跳就钻进洞房去了……   老辈们低下头,佯装没看见。望喜的人们取笑着,闹哄着,纷纷冲进洞房里去讨喜糖、逗新娘。糙哥故意嗨了一声,坏笑着说:"好急的性子,过了年,就不愁四世同堂了!"
  斗 酒
  几个大客屋里,各有几张大桌。大肉大鱼端上来,斟上热酒,不等主事的张罗,早有人被那醇香诱得不行,一口琼浆下肚,浑身都火辣辣,然后海吃鲸吞,皆沦为饕餮之徒。等食火暂缓,好事者就会动起心计,伺机斗酒。   斗酒最见功夫的场面是陪"男送"。"男送"为两人,都是新娘家的亲近人,是专门代表岳丈家来送闺女的,不仅要有身份,能说会道,关键是要善饮。婚嫁时节,这类人成了香饽饽,很受人尊敬。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陪"男送"者更要酒功深厚。若哪家的喜宴上"男送"将主人倒灌了,会遭人耻笑。   那天的"男送"一高一瘦。高者姓尹,三十多岁,曾有过公干,外号"晕子",有次喝酒误事,辞职做了生意,酒量仍在颠峰,不可小觑。瘦子眉清目秀,在一所学校做校长,若不是跟新娘本家,又早约过,是很难分身来的。   新郎家也不含糊,一大早就把"酒鼎"接到家,好烟好茶地伺候。"酒鼎"是村长,正月上曾连喝了八家,喝趴了半个村的男人。另个陪酒的叫小冲儿,是堂姐婆家人,早年给村企跑外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照例先斗心劲,看"酒鼎"一幅擂主的架势,校长说夜里不适,今儿一点不能喝了。"酒鼎"笑笑:"不喝也好,我身上才出完鬼疹,一喝就犯!"说着,撸起袖子让大家看。小冲儿吃吃笑,抿嘴嘟囔:"那是黑里偷酒吃,让老婆挠的!""酒鼎"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像嫁出去的大闺女,外向?"几人哄的一乐,把酒斟满。   小碗能盛二两酒,"酒鼎"说:"都是爷们,老规矩,六口见底!"只见瓷碗在空中闪了道白光,哐的一响,几人翕动着喉结,啧啧咂唇,连夸好酒!校长碗里的酒少了一半。"晕子"拐了他一肘子,校长艺高人胆大:"都一样的营生,别干累了!""酒鼎"赞许道:"反正是辣,割一刀子比六刀子划算。"校长有些警觉,说:"我这是笨鸟先飞啊!"   几碗皆干,好话说尽,"酒鼎"脸红成了茄子,说:"我草鸡了!"要小冲儿接上。"晕子"心里有数,奉承他说:"脸红者好交!""酒鼎"心花怒放:"我不犯自由主义,谁也不能落下。"说着,又催来烫酒的,哗哗倒了一圈。小冲儿也不示弱,擎起酒碗,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说:"左手端,右转弯,全封闭,一口干!"仰面汩汩灌了下。"晕子"有些心怯,酒顺嘴边流到了衣领上。"酒鼎"不干了,揶揄他道:"你这身料子不错,是"酒里丝"的?"要罚酒。"晕子"就装熊,学武松的样子作揖,嘴里唱:"说洒咱都洒了,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临"男送"敬酒,"酒鼎"已熟至八成,跑了三回茅房,校长在后面跟着,他愣是一口酒没捞着吐,只好喘着粗气又回到桌边,连说:"老了老了,年岁不饶人啊!""晕子"冲校长耳边嘀咕:"敌疲我扰!"校长来了精神,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一口下去,碗底像碎了个窟窿,酒一下渗走了。又说:"口大碗有数,咱还是六口见底!""酒鼎"又想往茅房里钻,"晕子"朝小冲儿说:"村长看来真不成了,还靠你撑着!"小冲儿听了,心里嫌"酒鼎"不出力,这个喝法会引火烧身,便一把拽住他说:"从南京,到北京,谁不知道你'酒鼎'?""酒鼎"心里尚明,道:"这话得客说!"小冲儿反戈:"半道上撂挑子,让客倒灌了,说出去也不好听!""酒鼎"容不得小的顶撞,叱呵说:"你刚才两碗都不满,占足了便宜,我说什么了?"小冲儿说:"你还是主任呢,咋沾光的事少不里你?""酒鼎"恼了,说:"你不是能吗?咱俩先各喝一壶,谁吃一口菜谁的孬种!"两人嚷嚷的当口,俩"男送"出去小解,说这就好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功破!   回到席上,两人已烂醉如泥。校长意犹未尽,吟诵道:"东南风,西北风,不如桌边刮旋风;大白碗,小黑碗,难抵心里扳手腕。"   酒至午后,上了一道饭,头道席才算结束。喜客们打着饱嗝,嘻嘻哈哈涌出门来小憩,稍后,好酒好菜会从头重来,俗称"二道子饭",要到天黑才完。
  席 间 戏
  这当儿,堂姐夫微醺,搬来木凳,坐到门前的梧桐树下,唤人从屋里拿出胡琴。胡琴是专门伺候柳腔戏的,里外各有两根弦,拉起来音色狂放畅亮,既像山里汉子的豪爽,又似乡野女子的婉约多情,有一人操琴,也绝不显单调。   亲戚里凡是懂乐器的,都想人前露一手。吹手照例操起唢呐,鼓起腮帮子准备起调儿。先前扭秧歌没捞掌伞的后生,抢过一面铜锣,哐哐敲着,如憋了一肚子的才学终于盼来了发挥的时机。击鼓的、敲钹的、打梆子的各得其所。   粗犷悠远的过门奏响了。这段曲牌庄稼人很熟,谁都能来两句,听说过去讨饭的唱起它,甭管什么词,都能引得人们泪涟涟的。后来耕作的农人累了,地头上也嚎它几句,疲乏尽消。如今,谁家逢上喜事,院落里也少不了这土声土调。老家的人说,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都带有柳腔味儿。   谁家的女客先从人堆里给推了出来,上口来了段《赵美蓉观灯》,她嗓门亮,许是没经演练,又延上堂姐夫返上了酒劲,弦拉过了头,没和拍儿,半路上又忘了词,听者没说啥,她先讪笑着说:"疵毛了!"带着一脸红霞,就躲到人后去了。大伙这才大笑,堂姐夫打了个酒嗝,眯着眼不在乎地说:"又不是专业的,咱怕谁?"   大伙的戏瘾一下被煽旺了。接下你唱罢来我登场。男的唱过柳腔,女的就唱茂腔。老者会吕剧,年少的就来段黄梅戏,没个穷词的时候,小小的山村渐渐沉浸在浓郁缠绵的乡音俚曲中了。   约莫到了压场的关头,有人撺掇堂姐上。堂姐佯装没准备,她用手拢拢头发,晃着肉身子踱进人场。堂姐夫的肩头一耸,音乐骤响。她先不急开腔,转着圈儿走莲花步,那曲调仿佛都被她的脚底蹋圆了。大伙凝神屏气的关头,她突然回身,马步挺胸一个亮相,双目炯炯,神采四溢。人们的心猛被揪了起来。   老身今年五十三
  当了婆婆心里甜
  汉子拉弦俺来唱
  一家老少笑开颜
  ……   堂姐早年在村里演过大戏,排的《半边天》还到城里演过。她边唱边耍身段,一招一式颇见戏功,人群里啧啧:"功夫不减当年!"堂姐一高兴,又唱:   亲朋好友来贺喜
  农家没有好茶饭
  编段俗戏给你听
  咱的情义金不换
  ……   大伙喊着、笑着,拍红了巴掌,纷纷鼓噪她再来一段。这当口,新娘大概早听的心里痒,从大门后探出半张脸来,像晨曦里的太阳,一下闪了出来。她羞涩地拉过新郎,朝公公递了个眼神。公公会意,乐声又起,新娘一口甜嗓唱:   提起亲爹心里喜
  今日他发财要来到俺家里
  刷出大锅好炖肉
  刷出小锅好煎鱼
  锅碗瓢盆刷了个净
  亲爹来了好摆席……   新郎边走边念白:儿他娘!新娘答:回来了,你都买了啥?新郎说:二斤肉来一只鸡、半斤韭菜干粉皮、金针木耳黄花菜,外加一条大鲶鱼!新娘不悦:您家的鲶鱼能上席?   新郎嬉皮笑脸,献媚地唱:   小他娘你别生气
  听我给你说仔细
  去了头,剪了尾
  剁成一盘瓦块鱼
  凑付凑付算个菜
  鲶鱼一样当鲤鱼   新娘骂新郎跟她爹耍心眼。新郎奚落道:你咋跟俺爹耍心眼?您爹是爹,俺爹不是爹?新娘便揶揄:您爹能跟俺爹比?俺爹福墩墩的,坐在那里像个佛似的。您爹穷什什的,坐在那里像个猴似的!   大伙听了,阵阵笑浪直冲云霄,半晌,才从山边撞出爽朗的回音。这是《墙头记》的片段。喜客们就又跟着起哄,冲拉弦的堂姐夫说:"小心把你发到墙上去!"   新娘瞥了多嘴者一眼,像个淘气的丫鬟,手搭到公公的肩上,半真半戏地撒娇说:"你有钱没钱都是俺亲爹!"公公乐了,扬臂开弓,还想往下延宕。婆婆拍了男人一巴掌:"还上瘾了你,让不让大伙吃二道饭了?"说罢,兰花指又去剜新媳妇的额头,道:"你给我坐时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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