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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步行街

2022-01-07叙事散文阿贝尔

步行街我在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里发现了步行街的始祖拱廊街。在1852年的巴黎,作为豪华工业的新发明:玻璃做顶,大理石铺地,大理石过道通往建筑群。街道两旁是豪华的商店,灯光从上面照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城市一个世界的缩写。……
步行街   我在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里发现了步行街的始祖拱廊街。在1852年的巴黎,作为豪华工业的新发明:玻璃做顶,大理石铺地,大理石过道通往建筑群。街道两旁是豪华的商店,灯光从上面照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城市一个世界的缩写。步行街是今天的城市人最钟情的去处,购物、就餐、约会、散步、打望,独自或成群结队在人群里闪烁,迷失又不迷失,斜阳从尖顶大厦的峡谷照下来,像流荡的碎金洒在脸上也不知觉——他们沿着镶嵌在自己身体里的步行街,走进了物欲深处,只有大点大点包裹着尘埃的雨滴砸下来,他们才沿用他们的祖先在森林里惯用的技能(奔跑)躲进房子,而且这样的技能也只是对忘记带伞的人生效。本雅明说,拱廊街是个介于室内与街道之间的东西,休闲逛街者靠在房屋之间的外墙上,就像在家中的四壁里一样安然自得。今天走在步行街的城里人已不再有这种感觉,他们有更为安全、隐秘的家,他们出来,大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混迹人群,在大众生活中获取满足。惟有对于外省民工和流浪者,步行街才显示出居室的某些特性。相对封闭,安全,有长椅可以依躺。闲散但饱满的声色可以缓和胃的饥饿,卑微的性可以在年轻女子身体的线条上短途滑行,产生火花。   城里人当然不接受民工和流浪者,但他们也只能做出捂住鼻子回避的动作,只有在偶尔的身体碰撞中才恶声呵斥。当代让民工和流浪者受到越来越多的保护,人权从一个民工和流浪者在步行街长椅上的安睡得到体现。在这些外省人眼里,商店的广告牌就是居室墙上的装饰,不亚于一般居民客厅墙壁上的油画。他们从长椅上醒来,也要看身旁招牌上的裸女,他们的想象可能下流,但绝对隐秘。书报亭、酒吧、咖啡馆就在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但却与他们无关。看上去城里人没有在意步行街两边的商店招牌,其实那些招牌对于他们有和对于民工与流浪者同样的效果,它们的声色是以潜在的方式进入他们体验的。   步行街往往有代表这个城市历史的所谓雕塑,就像苏州观前街的织女、王府井的拉车人,它们很重要,却又总是被忽视。对于任何一个走在步行街的人,人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商品。只有旅行者、艺术家才在意步行街的雕塑、天空、仿古建筑的阴影、飘渺的钟声、从各式衣裙里遗出的灵魂和对从这条街道消失的人事与时间的想象。希望某一刻停留:雨后夹着残阳残雨的风、想象力涂抹在崭新电车上的锈迹、另一时代划过的枪声和另一时代的明星遗落的口红。这样,步行街便涉及到另类休闲逛街者——离家出走者、诗人、街头画家、街头歌手、游手好闲者、窥视者。离家出走者对人群的态度是藐视的,他逃离不了层出不穷的家的错觉。只有喝醉了酒,忘乎所以了,他才回到人群,以飘忽的姿态与人群发生并不真实的关系。那时候,步行街对于他,便是一个痰盂,一间厕所。在呕吐的背后,依旧是自我迷失。诗人、画家和歌手永远都只是步行街的过客,他们在声色和商品的丛林里晃荡,无外乎是为了体验孤独——波德莱尔酷爱的那种在人群中的孤独。也有精明的诗人,在骗得fans的赠品之后,不忘骗得几个后现代意象。街头画家和街头歌手也不忘赚两杯酒钱。绘画在步行街是和谐的,能够给予已有的声色以启示,甚至给予看惯了明晰线条和色彩的眼睛以暧昧。但完成这个审美教化的却不是街头画家,而是梵高、毕加索之流。街头歌手的演唱是真情而凄清的,这样的真情和凄清要是与金钱无关,那一定就是生命的表达了。当有些脏乱的长发随着吉他的颤音飘扬的时候,眼泪已经溶解了很多人的疑虑。艺术家终有自己的去处,就像普通市民终究要回家,但艺术家的去处不在享受天伦之乐的私有的建筑物里,而在广场、酒吧或者咖啡馆,甚至在歌厅小姐简朴的小房间。游手好闲者是步行街唯一真正的休闲者,哪怕偶尔挑起争端,引发骚乱,他们比走一趟仅仅卖一盒卫生巾的少女还耗得起时间。他们歪戴帽子斜穿衣,染红的头发齐刷刷立正,前卫得像明星。他们还带小姑娘,哥们儿姐们儿的,抽烟的样子略显生涩。窥视者隐藏在人群里,不断与穿戴很少的美女缩小距离,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的目光生了倒须,在你低领的衬衣里偷走了整个影像的乳房。窥视者大都斯斯文文,肌肤往往有女人的白净,目光也柔得可以拧出花蜜。   在步行街,一眼就能被看出的不是艺术家而是美女。美女的独特首先是外在。身材。脸庞。衣饰。行走携带的风。气质闪现的光亮。身体的每一线条辐射的性离子。不是我们的目光捕捉了她,是她捕捉了我们——这是夸张的说法,当然离不开我们的目光预期的守候。美女的五官有科学的构思和布局,质地明显地呈现出神性。额头泛出的光雌性柔美,眼睛昭示着心灵——而心灵绝对与每一器官通联。美女的鼻子往往有异族的特性,高挺,巍峨,颤动的鼻翼暗示着审美的节拍。大嘴巴,厚嘴唇,皓齿,性感开放,预示着内在的最大可能的积蓄和表达。挺拔丰厚的乳房通过衬衣勾出的轮廓是毁灭性的大美,能穿透情欲抵达肥沃的母性。这样的大美甚至可以抗拒我们身体里潜伏已久的死亡意识。   现代艺术家越来越不容易被辨人,要是我们还只从穿戴和发型去判别,肯定会闹出若干笑话。毕竟不同于巴尔扎克时代了,巴尔扎克时代人群中的天才很容易被看出,即使一个受教育不多的人在巴黎街头闲逛时碰见一位艺术家,也可以立即辨认出来。波德莱尔的一个叫德尔沃的朋友声称,他能够像地质学家区分岩层一样轻而易举将巴黎人按阶层区分出来。今天,在人群中比美女更容易辨认的是小姐,她们也美,却是轻浮的虚饰的美,即便是裸露的身体也不够真实。她们三五成群,像吃饱了饲料的圈养宠物,穿金戴银,彰显出的全是失缺了心灵的弱小。物质遮蔽了生命原本的光芒,机巧腐蚀了自然属性。她们是性的符号,却没有性的魔力。   从步行街出发,小姐去了歌厅、洗浴中心和酒店坐台,艺术家则去了酒吧、咖啡馆和书吧。小姐靠金钱和身体与社会对话,艺术家始终与社会格格不入,他们只入他们自己的圈子,喝水喝酒,说话骂娘。艺术家的存在是城市的风景,也是城市的火把,他们在创造与审美的过程中,也确立和毁灭。他们用泼洒灵感的文字、图画、音符和哲思将立法的警戒线后移,为从步行街出来的人拓展更多的空间。夕阳从酒吧洞开的大门照进来,与酒精合谋唤起艺术家一拨拨的想象,就像春风唤起樱桃花、桃花、李花和梨花。夕阳可能是真实的太阳能,也可能是能量稀薄的幻觉,但功效都是启动创造。在雨季,透过咖啡馆的后窗,艺术家可能看见一个撑天堂伞的女子的侧影,它的线条碰上潮湿的空气让艺术家的皮肤迅速长出青苔。侧影消失过后,艺术家承受的是一波波的审美的伤感。夜深了,步行街已经倒掉了黄昏密集的脚步和身影,连复杂的气味也随夜风消散,空阔寂寥的街廊被移植到了艺术家的内心,重新燃起了一盏盏街灯。四下漆黑,包括咖啡馆和酒吧外面不规则的转角,只有艺术家的血管里灯还亮着,只是灯焰已开始摇曳。这样的时刻,小姐往往充当了艺术家灯盏里的油。从酒吧或咖啡馆摇摇晃晃出来的艺术家一扇扇敲着歌厅的门(近来,他们爱上了撩开发廊的门帘)。独来独往的艺术家撩开发廊门帘的瞬间,大头皮鞋的声音还在身后回响。午夜的交易,眼神,暗语,沉着与镇定,多么像老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生命戴着套子进入,隐喻在白天日报上的短诗里。与小姐交易的当然不止艺术家,白天出现在步行街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局长,董事长,总经理,警察,公务员,教师更习惯逢场作戏,只是他们高明得令人作呕,交易的时候总有一大堆身份和姓名。谁能在步行街辨认出嫖客?   步行街以呈现的方式存在,且具逗号的气质。美女、艺术家、小姐是稀有动物,更多的人不是回到了家里就是去了露天茶座。露天茶座在江边和公园的树丛,冬日的阳光从江面或树梢照过来,有体贴的温暖。但对于从步行街来的人,阳光至多只是个背景,好比屋子里的空调。从人群来到人群,他们要的还是迷失,还是一种没有时间没有存在的意识状态——聊天和赌博帮了他们的大忙。露天茶座看似被分隔的人和人,其实是一整块粘连的丧失了时间与存在的“草皮”——除非有孤独的艺术家在座,落在他腿上的阳光或者几声鸟鸣便能形成自我意识的漩涡,甚至让他的存在定格在宇宙时间的某一瞬间。说白了,人群中的孤独就是自我觉醒,绝大多数时候是绝望的,因为自我意识的向度是渺小与短暂。绝望引发的惊颤并不是神经本身的反应,而是一种对惊颤的意识,随着惊颤的加剧,一种急切的接近死亡的欲望便直接征服了孤独者。   步行街,或者步行街代表的城市是否有原爱,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注意,我说的是原爱,肯定有别于现代城市人的爱情。原爱发生的场景是山坡、丛林、庄稼地、干草堆、河岸。也有倾诉、沉默和喘息,也有雾化的欲望的感应和凝固的欲望的获取,但它要么是原欲的喷涌,要么是柔情的挥发。步行街只有景观树,只有广告牌和小型喷泉,虽然广告牌上的裸体要比麦地的七星瓢虫更具挑逗性,但你也只能躺在景观树下的长椅上隔着裤布抚摸。在步行街,接吻越来越脱离原爱,只相当于几行反叛宣言或者一种时尚的礼仪。来步行街的恋人、情人多数是为爱欲做饰物的,甚至是为完成一种本质上类似于耍小姐的交易。衣裙是女子的首选,未必高档,但一定要称心。女子从恋人或情人得到了物品,也就得到了爱的证据,回到房间交换身体的时候便不再有保留。也有得到珠宝的,昂贵了交易的绝对值,原欲的强度却不会增强。步行街的爱情涉及到婚姻中的男女的时候,便是对恩格斯那个著名的嫖妓婚姻论的注释。城市是否在玷污爱情,这又是一个困惑。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焦点,也是人类自我异化的肿瘤,城市附加给了人水泥钢筋的冷漠和工业品的虚伪,而附加给原爱的更是外科手术的解剖刀。城市的大气和食品让人的原欲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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