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姿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水姿敬一兵芦苇是我站在大暑的天空下，隔着立秋这道门槛，唯一能够看见白露节气才有的颜色和轮廓。穿过像颜料般漂浮着嫰绿，葱绿，墨绿，淡绿和翠绿的植物和蓝天白云的倒影，芦苇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宛如我渴望摆脱闷热笼罩，期盼凉爽的秋天早日降临的一缕又一
水姿
敬一兵
芦苇是我站在大暑的天空下，隔着立秋这道门槛，唯一能够看见白露节气才有的颜色和轮廓。穿过像颜料般漂浮着嫰绿，葱绿，墨绿，淡绿和翠绿的植物和蓝天白云的倒影，芦苇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宛如我渴望摆脱闷热笼罩，期盼凉爽的秋天早日降临的一缕又一缕思绪。分不清是水将它们紧紧拥抱、把握、簇拥呢，还是它们努力想把自己融合在水里？总之，芦苇摇晃的茎杆一挨到水面就停止了摇晃，心安理得，从容踏实甚至处惊不乱。此刻的芦苇是主角，水是舞台，而观众只有我一个人。虽然表演如同季节更替周而复始漫无止境，但结果已经呈现——芦苇的表演让水也展现出了拥抱、把握、簇拥的姿势。水姿的外部线条充满了柔和的情愫成分，然而粼粼的波光却以片段或者块状的形式，一次又一次把水姿神形交织、聚而不散的倔强元素，从水姿的内核里清晰透彻地驮载出来。波光的亮度就是水姿倔强性质的浓度。粼粼的光斑有多缜密，水姿被折射出来的持久不变的力度就有多强烈。就是在人间，也没有一种情感姿势能够像水姿这样地老天荒。海还没有枯，石还没有烂，人的情感姿势已经在时光的演替中沧桑阡陌了，来不及陶醉、记录和回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与其说是人被水姿的柔美感动，不如说成是为水姿的神形交织、聚而不散的倔强性质的虔诚感叹。水姿没有一点做作和被迫的蛛丝马迹。仿佛未曾和芦苇的茎杆商量，水便一下子就把芦苇的茎杆拥入了自己的怀中。每次我看见水与芦苇的情形，都是这么真切，这么急迫。在一泓不能流淌的水的怀抱中，芦苇成了刚刚出浴的新娘，娇羞而又动人。偶尔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擦着水面掠过。飞在前面的鸟大概是出于慌乱或者大意，一不小心衔在嘴里的食物落在了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从落点向四周荡漾开去，很像我过去向水面投掷的石块，在空中旋转着跳了一个短暂的舞蹈就跌入水里，溅起小小的水柱，水柱的顶端还托举着几颗晶莹的小水珠。后面紧紧追赶的那只鸟，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落水的食物俯冲而去。可是，这只鸟儿还是晚了一步，没有将落入水中的食物打捞起来，只好再次向天空飞去，把它灰褐色的爪子在水面上划出的那条波纹，遗落在了身后的水中。
不管落入水里的东西有多轻或者多重，下落的方式有多么的精彩，一泓不能流淌的水，都会用同样的水姿迎接它们的到来。
我站在岸边呼唤或者用感官溯洄求索，白露的颜色和轮廓就是不肯从水中央游到我的身边来。游到我身边来的，是微风撒在水面上的鱼鳞状细密波纹。风想用这张网从止水里打捞出什么东西来，只有风自己才知道。像明眸一瞬间的轻柔曼舞你推我涌前赴后继的波纹，是止水才有的细密水姿。细密的波纹一直涌到岸边，不断亲密地触摸着狗尾巴草，打碗花，白车轴草，紫花酢浆草，葎草，旱伞草，千蕨菜，蒲公英，蒿草和水花生。这些草木一遇到细密的波纹触摸就以轻轻的摇曳相回应。乐此不彼的情形，跟冬眠中的蛇，一听见春天的笛子就抬起身体的前端左右摇晃翩翩起舞一模一样。细密的波纹触摸一次草木，就被草木撕裂一次。破碎之后的凄惨之美，伴着微风和阳光弥漫出忧伤和疼痛。这种忧伤和疼痛的气息还没有汇聚起来，摇摆的草木就把制造出来的新的波纹，延绵不绝地填充到了断裂波纹的缝隙中，直到风静止下来，直到岸边的旁观者困顿下来为止。水姿成了水与泥土，与草木彼此来来回回相互融入的隐秘通道。我相信如果我是其中的一株小草，我一定能够听见它们之间交流的天语，也一定能够在彼此的触摸中，知遇到川流不息地与我擦肩而过的水的灵气和草木的精神，正在被它们忙忙碌碌地搬来搬去。岸边高低不平，水与泥土或者草木间形成的水线也就弯弯拐拐，成了一根蜿蜒起伏的细长蛛丝在风中荡漾。水线勾勒出了水姿那种至阴至柔、缠绵悱恻、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包容接纳和“善立万物而不争”的随物赋形的实质轮廓。一泓不能流淌的止水水姿，寓动于静中，是一种优雅婉转的唯美状态。这样柔软优美的水姿，本该继续沿循时间的弯曲面，从历史的那个原生态的发源地，源源不断涌到我的面前来。可是，水边不断耸立起来的楼宇把水域压缩得越来越细小扁平，还有无数的化学气味、尘埃和错综复杂的下水管道用公开或者隐秘的方式对这片水域的历史元素进行挤压和篡改，在我和水姿之间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我在高墙这边疼痛，水姿在高墙那边窒息萎缩。我已经看不见唐朝时期这片水域的原本模样了。那样的模样，早已在人的不经意之间消散隐遁了，只能依凭我在画面和文字上的流连眼光进行回忆了。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站在这潭被城市的颜料搅得浑浊不堪的湖水面前，我更加怀念起清澈如镜的庄子面前的那泓止水了。那泓清澈的止水，是庄子面前的一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水墨画。波纹是水墨画的画外之旨和弦外之音。只有清澈的止水才能正衣冠，才能让人在细密的波纹扭动中，慢慢洗涤出身上的欲望和脑袋里的浮躁。
看夕阳徘徊在天边
迟迟不愿落下山
天空和大地
这一切让它留恋
你终究还是要离去
来不及说一句
一阵风掠过
放开还有温度的手
大海在等候那条河流
……
头顶上的天空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天空下行走的我。无论是相貌、身体、还是脑袋里想的东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曾经一直徘徊在我身边的懵懂和迷茫，也早已瘦成了一根曲线。经历了这么多令我肌肤和骨骼惊讶、喜悦、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针刺刀剐带来的痛楚变化后，我才慢慢发现或许我留下来一次次回转脸庞回转身子，就是为了等候李健演唱的《想念你》歌曲。这支歌曲是我最钟爱的歌曲，它是我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这个唯一没有改变的事实的旁观者。这首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歌曲，它的音乐旋律是一条河流。它的歌词是河水掀起来的浪花，带着在我眼前早已消失隐遁了的先人们曾经踩过的南方铁红色和黄色的沙砾，溅到我的鞋子和裤脚上，敲打在我的心里，成了我用伤感、酸楚、凄婉、疼痛和柔软来抵御独行中的孤寂与寒冷的依凭。它的音线是涌动的波浪和深深浅浅的漩涡。忧伤在澎湃，疼痛也在澎湃，不断打磨着人的冲动、莽撞、血气和棱角，呈现出了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的所有精细、精深和精妙的灵魂世界。李健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河水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来，淌过我的身体。沿岸的生命风景，还有生命轻如羽衣之痛的倒影，也就凉悠悠地从我的身上淌过，带走了夏天的高温留给人的闷热与烦躁，带来了秋天才有的柔软、干净、纯粹和舒缓的踏实妥帖。
聆听一首歌曲，无疑于是亲临一条河流观看河水的水姿。我从童年走到今天，时间有多长，我在南方的那条江边依水而行、依水而住、依水而食就有多久，波浪涌动你追我赶前赴后继的水姿在我眼帘里刻下的印迹就有多深。河床越浅，河底的石头越大越多，形成的波峰和波谷就愈加生动绵延，直到视线的远端或者躲藏到岩崖的转角处为止。因为波浪的存在，寂寞静止的太阳光有了呼吸的景象和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舒卷扭动。山峦沉重的轮廓和刚性的线条有了血肉的柔软度。看不见摸不着的每一个枯槁的日子，才像念珠一样一粒接了一粒被迅速扳动起来，亮丽明快却又朴实无华。长河落日波澜不兴。鱼翔浅底波澜不惊。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观之若有声听之似有形……波浪是动感中最为极致的大美，写尽水姿百态，总得自然神韵，宛如一幅首尾相连无始无终的油画。经受不住色彩流淌绚丽多姿的诱惑，我才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波浪里，我原本刻在青筋虬盘汗毛倒伏的小腿上面的沮丧、懊恼和惆怅，一下子就成了无数的波浪。僵硬的脚杆也因为波浪呈现出了舞蹈的姿势，虽然幼稚，但却斟满了灵性和跳跃的元素。我的脚杆成了波浪，但波浪并不愿意成为我的脚杆。即使我使劲走动，也无法带走一个波浪。波浪遇到我的脚杆就轻轻绕开，完全忽略了脚杆的存在。它们并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从斟酌自己的姿势，考究起伏的曲线，计算涌动的位置和角度中哪怕是仅仅抽出一个瞬间来注意我。即便就是历史中的显赫人物比如孔子与老子站在江边上指手划脚议论它们，它们也仅仅是一笑而过，不留下任何与之辩解的声音。波浪因其随物赋形内心无己，故能入于无间。众人处上，波浪独处下；众人处易，波浪独处险；众人处洁，波浪独处秽。所处尽人之所恶，夫谁与之争乎？
波浪让一条河流，从自然的凋敝、荒芜和纯粹中，上升到了诗歌、神话传说、图腾、美术和舞蹈的层次。尼罗河的波浪荡漾出了埃及艳后的风韵。多瑙河之波流淌出了欧洲的圆舞曲。长江的浪涛才淘尽了华夏的千古英雄。这是不争的事实。
江水从坑坑洼洼的河床上淌过，时常会因为低洼地势形成螺旋形的水姿，这就是漩涡。太阳的光斑，漂浮在水面上的草茎和枯叶，到了漩涡的边缘就会跟着螺旋形的水姿急速旋转起来，然后变成条纹下陷到漩涡的水姿内部。柔性中的粗粝和细腻中的雄浑情景，以纵向的角度对水进行剖切。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的水壁既呈现了江水凋敝的厚度，也加重了疲惫浑浊的水色所驮载的沧桑。这种沧桑是纯粹的，属于剔除了肌肉和结缔组织的那种青面獠牙的自然骨骼。草茎和枯叶，还有它们背后连贯的生活场景、朝夕相处的情感、体验、所有的恩怨以及喷散在岁月青碑上的汁液和精气，都在逾越了理性的旋转中一边坠落一边瓦解。神灵用无形的手臂在江面上搅动成的漩涡，让我和漫山遍野的树木、斑鸠、喜鹊和杜鹃花看见的同时，也让神灵自己说过的生是错误死是负担的箴言被无误地证实。面对低洼地势，江水总是用漩涡这种永恒的姿势来对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的身体是一台搅拌机，它在我的生命时间中，不断搅拌出一个又一个漩涡。我的忧伤多于欢乐、晦暗多于敞亮、冰凉多于温暖的生命体验，它从出生到死亡都会被漩涡不断搅拌。经历过漩涡搅拌后，我的生命体验就会呈现出物来即现、物去不留的巨大迥异和强烈反差。漩涡随地势而生，随心而动，从不在乎会有尽头的那一天何时出现。山间农夫，僻静深处的守护者，还有如同生活在中世纪油画中的小天使般的孩童，它们的内心就是一个清晰的漩涡，都是对生活无忧无虑值得我与之深交的人。人生不必计较太多。天若有情天亦老。名缰利锁和虚妄贪婪会让人的身体失去弹性与张力，成为一件褪色的袈裟。我有时会厌倦我的这副随时间流逝而面容黯淡形体松弛的皮囊。肌肤和思想在江水制造的沟壑弯曲光影中扭来扭去，跌跌撞撞，有时还会感到看不见的漩涡粘稠性像蜘蛛丝粘在身上。但我内心深处对美好的憧憬，只要遇到水的漩涡，就会遇水化龙，翱翔在水天之间，然后通过漩涡的搅拌，悄悄抵达那个盛大而又陌生的花园。这是漩涡唯一能够给我留下来并让其得以更新的东西。一个人的豪情壮志和对美好的憧憬，毕竟不是情感的记忆，不能像草籽那样，可以在每一个春天降临的时候，再现出自己的全部模样。
遇水化龙，让人的憧憬实现旧貌变新颜这个转化的过程，不是人而是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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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芦苇是我站在大暑的天空下，隔着立秋这道门槛，唯一能够看见白露节气才有的颜色和轮廓。穿过像颜料般漂浮着嫰绿，葱绿，墨绿，淡绿和翠绿的植物和蓝天白云的倒影，芦苇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宛如我渴望摆脱闷热笼罩，期盼凉爽的秋天早日降临的一缕又一缕思绪。分不清是水将它们紧紧拥抱、把握、簇拥呢，还是它们努力想把自己融合在水里？总之，芦苇摇晃的茎杆一挨到水面就停止了摇晃，心安理得，从容踏实甚至处惊不乱。此刻的芦苇是主角，水是舞台，而观众只有我一个人。虽然表演如同季节更替周而复始漫无止境，但结果已经呈现——芦苇的表演让水也展现出了拥抱、把握、簇拥的姿势。水姿的外部线条充满了柔和的情愫成分，然而粼粼的波光却以片段或者块状的形式，一次又一次把水姿神形交织、聚而不散的倔强元素，从水姿的内核里清晰透彻地驮载出来。波光的亮度就是水姿倔强性质的浓度。粼粼的光斑有多缜密，水姿被折射出来的持久不变的力度就有多强烈。就是在人间，也没有一种情感姿势能够像水姿这样地老天荒。海还没有枯，石还没有烂，人的情感姿势已经在时光的演替中沧桑阡陌了，来不及陶醉、记录和回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与其说是人被水姿的柔美感动，不如说成是为水姿的神形交织、聚而不散的倔强性质的虔诚感叹。水姿没有一点做作和被迫的蛛丝马迹。仿佛未曾和芦苇的茎杆商量，水便一下子就把芦苇的茎杆拥入了自己的怀中。每次我看见水与芦苇的情形，都是这么真切，这么急迫。在一泓不能流淌的水的怀抱中，芦苇成了刚刚出浴的新娘，娇羞而又动人。偶尔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擦着水面掠过。飞在前面的鸟大概是出于慌乱或者大意，一不小心衔在嘴里的食物落在了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从落点向四周荡漾开去，很像我过去向水面投掷的石块，在空中旋转着跳了一个短暂的舞蹈就跌入水里，溅起小小的水柱，水柱的顶端还托举着几颗晶莹的小水珠。后面紧紧追赶的那只鸟，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落水的食物俯冲而去。可是，这只鸟儿还是晚了一步，没有将落入水中的食物打捞起来，只好再次向天空飞去，把它灰褐色的爪子在水面上划出的那条波纹，遗落在了身后的水中。
不管落入水里的东西有多轻或者多重，下落的方式有多么的精彩，一泓不能流淌的水，都会用同样的水姿迎接它们的到来。
我站在岸边呼唤或者用感官溯洄求索，白露的颜色和轮廓就是不肯从水中央游到我的身边来。游到我身边来的，是微风撒在水面上的鱼鳞状细密波纹。风想用这张网从止水里打捞出什么东西来，只有风自己才知道。像明眸一瞬间的轻柔曼舞你推我涌前赴后继的波纹，是止水才有的细密水姿。细密的波纹一直涌到岸边，不断亲密地触摸着狗尾巴草，打碗花，白车轴草，紫花酢浆草，葎草，旱伞草，千蕨菜，蒲公英，蒿草和水花生。这些草木一遇到细密的波纹触摸就以轻轻的摇曳相回应。乐此不彼的情形，跟冬眠中的蛇，一听见春天的笛子就抬起身体的前端左右摇晃翩翩起舞一模一样。细密的波纹触摸一次草木，就被草木撕裂一次。破碎之后的凄惨之美，伴着微风和阳光弥漫出忧伤和疼痛。这种忧伤和疼痛的气息还没有汇聚起来，摇摆的草木就把制造出来的新的波纹，延绵不绝地填充到了断裂波纹的缝隙中，直到风静止下来，直到岸边的旁观者困顿下来为止。水姿成了水与泥土，与草木彼此来来回回相互融入的隐秘通道。我相信如果我是其中的一株小草，我一定能够听见它们之间交流的天语，也一定能够在彼此的触摸中，知遇到川流不息地与我擦肩而过的水的灵气和草木的精神，正在被它们忙忙碌碌地搬来搬去。岸边高低不平，水与泥土或者草木间形成的水线也就弯弯拐拐，成了一根蜿蜒起伏的细长蛛丝在风中荡漾。水线勾勒出了水姿那种至阴至柔、缠绵悱恻、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包容接纳和“善立万物而不争”的随物赋形的实质轮廓。一泓不能流淌的止水水姿，寓动于静中，是一种优雅婉转的唯美状态。这样柔软优美的水姿，本该继续沿循时间的弯曲面，从历史的那个原生态的发源地，源源不断涌到我的面前来。可是，水边不断耸立起来的楼宇把水域压缩得越来越细小扁平，还有无数的化学气味、尘埃和错综复杂的下水管道用公开或者隐秘的方式对这片水域的历史元素进行挤压和篡改，在我和水姿之间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我在高墙这边疼痛，水姿在高墙那边窒息萎缩。我已经看不见唐朝时期这片水域的原本模样了。那样的模样，早已在人的不经意之间消散隐遁了，只能依凭我在画面和文字上的流连眼光进行回忆了。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站在这潭被城市的颜料搅得浑浊不堪的湖水面前，我更加怀念起清澈如镜的庄子面前的那泓止水了。那泓清澈的止水，是庄子面前的一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水墨画。波纹是水墨画的画外之旨和弦外之音。只有清澈的止水才能正衣冠，才能让人在细密的波纹扭动中，慢慢洗涤出身上的欲望和脑袋里的浮躁。
看夕阳徘徊在天边
迟迟不愿落下山
天空和大地
这一切让它留恋
你终究还是要离去
来不及说一句
一阵风掠过
放开还有温度的手
大海在等候那条河流
……
头顶上的天空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天空下行走的我。无论是相貌、身体、还是脑袋里想的东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曾经一直徘徊在我身边的懵懂和迷茫，也早已瘦成了一根曲线。经历了这么多令我肌肤和骨骼惊讶、喜悦、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针刺刀剐带来的痛楚变化后，我才慢慢发现或许我留下来一次次回转脸庞回转身子，就是为了等候李健演唱的《想念你》歌曲。这支歌曲是我最钟爱的歌曲，它是我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这个唯一没有改变的事实的旁观者。这首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歌曲，它的音乐旋律是一条河流。它的歌词是河水掀起来的浪花，带着在我眼前早已消失隐遁了的先人们曾经踩过的南方铁红色和黄色的沙砾，溅到我的鞋子和裤脚上，敲打在我的心里，成了我用伤感、酸楚、凄婉、疼痛和柔软来抵御独行中的孤寂与寒冷的依凭。它的音线是涌动的波浪和深深浅浅的漩涡。忧伤在澎湃，疼痛也在澎湃，不断打磨着人的冲动、莽撞、血气和棱角，呈现出了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的所有精细、精深和精妙的灵魂世界。李健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河水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来，淌过我的身体。沿岸的生命风景，还有生命轻如羽衣之痛的倒影，也就凉悠悠地从我的身上淌过，带走了夏天的高温留给人的闷热与烦躁，带来了秋天才有的柔软、干净、纯粹和舒缓的踏实妥帖。
聆听一首歌曲，无疑于是亲临一条河流观看河水的水姿。我从童年走到今天，时间有多长，我在南方的那条江边依水而行、依水而住、依水而食就有多久，波浪涌动你追我赶前赴后继的水姿在我眼帘里刻下的印迹就有多深。河床越浅，河底的石头越大越多，形成的波峰和波谷就愈加生动绵延，直到视线的远端或者躲藏到岩崖的转角处为止。因为波浪的存在，寂寞静止的太阳光有了呼吸的景象和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舒卷扭动。山峦沉重的轮廓和刚性的线条有了血肉的柔软度。看不见摸不着的每一个枯槁的日子，才像念珠一样一粒接了一粒被迅速扳动起来，亮丽明快却又朴实无华。长河落日波澜不兴。鱼翔浅底波澜不惊。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观之若有声听之似有形……波浪是动感中最为极致的大美，写尽水姿百态，总得自然神韵，宛如一幅首尾相连无始无终的油画。经受不住色彩流淌绚丽多姿的诱惑，我才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波浪里，我原本刻在青筋虬盘汗毛倒伏的小腿上面的沮丧、懊恼和惆怅，一下子就成了无数的波浪。僵硬的脚杆也因为波浪呈现出了舞蹈的姿势，虽然幼稚，但却斟满了灵性和跳跃的元素。我的脚杆成了波浪，但波浪并不愿意成为我的脚杆。即使我使劲走动，也无法带走一个波浪。波浪遇到我的脚杆就轻轻绕开，完全忽略了脚杆的存在。它们并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从斟酌自己的姿势，考究起伏的曲线，计算涌动的位置和角度中哪怕是仅仅抽出一个瞬间来注意我。即便就是历史中的显赫人物比如孔子与老子站在江边上指手划脚议论它们，它们也仅仅是一笑而过，不留下任何与之辩解的声音。波浪因其随物赋形内心无己，故能入于无间。众人处上，波浪独处下；众人处易，波浪独处险；众人处洁，波浪独处秽。所处尽人之所恶，夫谁与之争乎？
波浪让一条河流，从自然的凋敝、荒芜和纯粹中，上升到了诗歌、神话传说、图腾、美术和舞蹈的层次。尼罗河的波浪荡漾出了埃及艳后的风韵。多瑙河之波流淌出了欧洲的圆舞曲。长江的浪涛才淘尽了华夏的千古英雄。这是不争的事实。
江水从坑坑洼洼的河床上淌过，时常会因为低洼地势形成螺旋形的水姿，这就是漩涡。太阳的光斑，漂浮在水面上的草茎和枯叶，到了漩涡的边缘就会跟着螺旋形的水姿急速旋转起来，然后变成条纹下陷到漩涡的水姿内部。柔性中的粗粝和细腻中的雄浑情景，以纵向的角度对水进行剖切。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的水壁既呈现了江水凋敝的厚度，也加重了疲惫浑浊的水色所驮载的沧桑。这种沧桑是纯粹的，属于剔除了肌肉和结缔组织的那种青面獠牙的自然骨骼。草茎和枯叶，还有它们背后连贯的生活场景、朝夕相处的情感、体验、所有的恩怨以及喷散在岁月青碑上的汁液和精气，都在逾越了理性的旋转中一边坠落一边瓦解。神灵用无形的手臂在江面上搅动成的漩涡，让我和漫山遍野的树木、斑鸠、喜鹊和杜鹃花看见的同时，也让神灵自己说过的生是错误死是负担的箴言被无误地证实。面对低洼地势，江水总是用漩涡这种永恒的姿势来对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的身体是一台搅拌机，它在我的生命时间中，不断搅拌出一个又一个漩涡。我的忧伤多于欢乐、晦暗多于敞亮、冰凉多于温暖的生命体验，它从出生到死亡都会被漩涡不断搅拌。经历过漩涡搅拌后，我的生命体验就会呈现出物来即现、物去不留的巨大迥异和强烈反差。漩涡随地势而生，随心而动，从不在乎会有尽头的那一天何时出现。山间农夫，僻静深处的守护者，还有如同生活在中世纪油画中的小天使般的孩童，它们的内心就是一个清晰的漩涡，都是对生活无忧无虑值得我与之深交的人。人生不必计较太多。天若有情天亦老。名缰利锁和虚妄贪婪会让人的身体失去弹性与张力，成为一件褪色的袈裟。我有时会厌倦我的这副随时间流逝而面容黯淡形体松弛的皮囊。肌肤和思想在江水制造的沟壑弯曲光影中扭来扭去，跌跌撞撞，有时还会感到看不见的漩涡粘稠性像蜘蛛丝粘在身上。但我内心深处对美好的憧憬，只要遇到水的漩涡，就会遇水化龙，翱翔在水天之间，然后通过漩涡的搅拌，悄悄抵达那个盛大而又陌生的花园。这是漩涡唯一能够给我留下来并让其得以更新的东西。一个人的豪情壮志和对美好的憧憬，毕竟不是情感的记忆，不能像草籽那样，可以在每一个春天降临的时候，再现出自己的全部模样。
遇水化龙，让人的憧憬实现旧貌变新颜这个转化的过程，不是人而是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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