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西街二妗子
2022-01-07叙事散文若荷
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到县里学习,我被送到乡下的二妗子家,从此便开始了与家人的长久分离。由于长期住在乡下,我对母亲的感情反倒不如和二妗子亲了。尽管我吃穿从不挑剔,但二妗子还是比母亲更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穿多么大的衣服和鞋子。等做饭的时候……
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到县里学习,我被送到乡下的二妗子家,从此便开始了与家人的长久分离。由于长期住在乡下,我对母亲的感情反倒不如和二妗子亲了。尽管我吃穿从不挑剔,但二妗子还是比母亲更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穿多么大的衣服和鞋子。等做饭的时候,她会精心地变着花样为我做,衣服鞋子穿着小的时候,用手一乍就知道我要穿多大。鞋面的刺绣里,描出的总是我喜欢的那种花朵。
二妗子是做家务的好手,在四里八村是数得着的。她做出的饭菜不用大鱼大肉,只几样土生的野菜就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最喜欢吃的是二妗子做的小豆沫。不惜力气的二妗子,每次都是把黄豆在水里淘洗干净,拿到石磨上慢慢地磨成豆浆,再将野菜洗净剁细,和在一起做成青绿相间的豆沫。她做出的豆沫水清,而菜质细腻,吃在嘴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散发着诱人菜香豆香。
我有两个妗子,一个住在街东头,一个住在西头,都差不多的年龄,都穿一身灰蓝色的老土布大襟褂子,脑后挽一个典型的沂蒙大嫂式的发髻。文革时期,每次父亲和母亲避难似地回到老家,远接远迎的都是两个妗子。因此,我常以为妗子们是我母亲的亲姑嫂,后来才知道,母亲是根本没有兄长姐妹的,东街西街两个妗子,是母亲的堂兄媳妇,都不远,又都不近。
母亲极愿意住在二妗子家,她把那里视作自己的娘家。我有时问起来,母亲就说,从小长大的姐妹,不生分啊。我姥爷姥姥去世的时候,母亲正值年少,是在她的三伯母的接济下长大的,后来三伯母又供母亲读书,让母亲得以考入师范学校。那期间,年轻的二妗子就常去和母亲作伴,找母亲一起做针线。有一年,村上过部队,三姥姥把房子腾出来给队伍住,自己住牛棚。她带领家人做军鞋,摊煎饼支援前线,和队伍上的人亲得不得了。母亲就是受她的影响,积极参加学习部队组织的各种活动,开始走向进步。那时候,年轻的二妗子也常来帮忙,并参加了识字班。听母亲说,队伍里有个女同志,长得身材细挑,有文化,不裹脚,二妗子就学着把脚放开了,回到家却挨了她母亲的一顿打。而我母亲更是倔犟,坚决不裹脚,村里的人们没少笑话。
二妗子出嫁晚,虽然年龄比母亲大,孩子却比我们几个大不了多少。二妗子家有一张早年的全家福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来,二妗子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虽然穿着朴素,但是很有点小家碧玉的感觉。母亲说,二妗子的父亲早年做过买卖,她的娘家原本是在城里住,日本鬼子进城把她们家的房子烧光了,一家人才投奔到乡下来的。
二妗子出嫁晚的原因很简单,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二舅参军,临走的时候,二妗子为他精心衲制了一双鞋子。新鞋子穿在脚上,高兴得二舅给人家做了一天的活,还捡了两大担柴火,从此,二妗子就再也不让找婆家了,一直到二舅从朝鲜回国,三姥姥才托媒人把二妗子娶进家门。
在我的印象里,二妗子贤惠,性子又好,整天笑咪咪的,让人感觉很亲切。二妗子很疼爱两个表哥,在表妹面前,也有点偏爱我,如果我和表哥表妹同争一样东西,二妗子会先让给我。我和表妹同时站在二妗子的面前,二妗子会把表妹的名字喊成我,表妹就气得把嘴撇得老高,二妗子并不在意,仍笑盈盈的细声慢气地哄表妹快乐。因此小时候我就很喜欢上二妗子的家。
去二妗子家,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吃二妗子做的豆沫,吃她做的“纯面油饼”。“纯面油饼”,就是我们经常吃到的油饼,可是在那些时候,乡下人吃到是很不容易的。“纯油面饼”,这名字是二妗子家的表哥给起的。每次我去二妗子家,第一顿饭上桌的必是“纯面油饼”,接下来才是小豆沫,再下来才是咸菜稀粥。二妗子手脚利落,我和表哥妹们还在玩呢,二妗子早在一边变戏法似地把饭做好了,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地吃得香甜,她笑吟吟地开心极了。
做豆沫是二妗子的拿手绝活,村子里到现在还没有人超过她。二妗子做豆沫很讲究,豆子要用水淘干净,再用石磨磨成糊。做豆沫的菜也是讲究的,无论是田野里的野菜,还是地里长的菜叶子,轻了她的手就变得又绿又干净,剁细后,做出来的豆沫嫩嫩的,放进嘴里又绵又软,透着浓浓的豆香。
一次,二妗子在用簸萁簸豆子,一边簸,一边和我拉呱,夸两个表哥能干,说那豆子就是他们到地里捡来的。二妗子讲得很自豪,我却在旁边撇嘴说,“我妈妈说了,捡了公家的东西要交公的,他往家拿,没羞!”二妗子听了我的话,猛地怔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簸萁,愣愣地呆在了那里,脸上那吟吟的笑也渐渐隐去,涌上的是一副艰涩的表情。
第二年秋天再去二妗子家,不知为什么,我们才吃了一次“纯面的油饼”,而小豆沫却一次也没的吃到。二妗子握着我的手,愧疚地对我说,家里没有豆子了,豆子都打了豆油,所以做不了豆沫了。
许多年后,我又一次到乡下姥姥家,第一个晚上,我住在了东街大妗子的家里。晚饭摆到桌子上,端起碗的那一刻,大妗子的一番话让我顿时泪流满面。她说,以前我去二妗子家,虽然饭不太好,可是,那“纯面的油饼”是来之不易的。母亲在我来时早有信捎来,所以,为了我能吃到一顿好饭,两个妗子提前一个月挨家挨户去借白面,往往是借满一瓢,才能做成一大张的“纯面的油饼”。而二妗子的小豆沫,则是两个妗子家的表哥表妹不顾秋天的天气寒冷,到地里捡来的,那时候,村子里的确是有规定,凡到地里捡拾粮食的人家,捡到的粮食必须上交,否则,就要罚掉几天的工分。
那次回家后,我说给母亲听,母亲叹气说,二妗子的生活不易。原来,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回来的二舅,因为在战斗中身体多处受伤,一直不能做重活,农活更干不了,组织上照顾他,让他到县委收发室当收发员,工资微薄,又不能回家,家里一切重活累活都是二妗子和表哥去做,队里工分又低,生活上十分困难。不了解情况的我只知道乱说一气,哪里知道二妗子心里的艰辛?
许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也时常回老家,二妗子依照惯例,不是烙油饼给我吃,就是变着花样炒小豆沫。尽管油饼里的油放得越来越多,然而,吃惯了各式各样面食的我,早已不再稀罕它们了。
那年冬天,年长二妗子十多岁的二舅去世了,在那些日子里,二妗子非常难过,常常一个人对着家门发呆。母亲多次写信让二妗子到我们家里来住几天,可是都被二妗子借故婉拒了。听家乡的来人说,二妗子已经累弯了腰,腿脚也不灵便了。现住我大表哥家。从小吃过苦头的大表哥很孝顺,很能干,自己办了个油线厂,如今已经是村里的首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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