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渗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9 编辑 <br /><br />　　　　　　　　　渗 漏 　　　　　　　　　　　　　　　　　　　　　
　　每天进出这栋四层的楼房，我熟悉了它的方方面面，熟悉并变得越来越在乎那些平面上的事物，操作台上的器皿，墙壁上的挂牌、各种交错的管道和线路，楼面的隔热砖和通风设施，茶色的玻璃窗户，以及镶着白色条砖的外墙等。六、七年了，它们在慢慢老化，白蚁蛀咬，灰粉脱落，裂缝拉长，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正如我不愿意看到自己青春年华的流逝一样，从崭新、亮丽、鲜活，到现在的陈旧、黯然、平淡，但这是一个无法否定的事实，不知不觉中，那因腐蚀、老化而日益显露的粗糙和衰败气息，正在我的身内、在这栋楼层里蔓延开来。
　　二楼是我办公的地方，现在我却下意识地往上走，上面是实验室，三楼与四楼之间的那面墙又在漏水了，溢滴，然后成线地往下淌，怎么也止不住，一大摊水已浸泡了半个走廊，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那道7、8米长的裂缝里冒出来，湿漉漉的水印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那些发黄的痕迹，整面墙像极了一块长着顽固牛皮癣的皮肤，白色的灰粉发胀、翘起，接着角质一片一片地掉下来，渐渐露出了疲软的肌肉和松动的骨架，而楼道里也变得一塌糊涂，那个被我叫来清扫的同事，一边来回拖着走道的地板，哐噹哐噹地挪动东西，嘴里一边问着怎么还不来维修。
　
　　可我始终无法确定这栋楼房什么时候才能翻修，我也一直弄不清墙体上这些水从哪来，是墙体里暗埋的水管破裂吗？还是实验室里哪个洗水池坏了？或者是从天面渗漏下来的雨水？这此之前，它们是生命之源，在山泉小溪里流淌，在大江河流中奔涌，或甘甜，或清澈，或深邃，让自然万物得以生长和繁殖，可是，一旦被引入喧嚣的城市，引入拥挤的建筑，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管道中成为一股暗流，并在这栋楼房的某个地方渗漏，它们便带着一股泥灰的污浊，令人头痛不已。而我从前年开始，就在这座楼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找原因，也不止一次打电话，还不停地自己想办法，尽量挪开一些东西，不让它们因此而损坏，但不管我怎样努力，那些渗漏的地方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从三楼到四楼，从天花板到墙体，从室内到室外，那污浊的水依然肆无忌惮地冒出来，我忧心忡忡，又无计可施。
　　记得这座楼房第一次渗漏是前年的春天。连续下了几天雨，顶层好几间实验室的天花板都出现了裂缝，漏下来的雨水不停地滴在操作平台上，滴在一些仪器上，水花溅开来，继而淌到地板上，慢慢地浸入墙体里。为此，当时还在这里上班的肖工带着我们几个人，来到这栋楼房的楼面。
　　此前，我极少上这楼面来，对建筑我是个外行，特别是楼层建筑，更不喜欢探究它，因而我对于这楼面的构造和事物并不熟悉。但肖工不同，他搞设计，知道下面房间漏雨是因为这上面的隔热防水层出问题了。他退下那根插梢，推开那扇进入楼面的砖红色小门，带着我们往上面走，我这才发现，楼面是由50公分见方的隔热板铺设而成，隔热板下面由一些红砖支撑着，然后才到里面那层沥青防渗膜，纯粹的黑色，贴着楼体顶面。楼面中间，还建有一间通风柜的电机房，盖着水泥瓦，地上布满了灰尘。避雷线围绕护墙一周，针尖直指天空，它看起来是那么普通，真难以想象当它和雷电碰撞时，却可以完全化解那致命脉的一击。沿着肖工的指点，我们看到了楼面四周有好些地方的防渗膜已经老化并翻卷起来了，他告诉我们，雨水便是从这些地方往下渗漏，而没有往导排孔流走的。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三楼和四楼之间的那面墙竟然也冒出水来，这里不但与楼面相隔了一层，而且雨早已经停了，它怎么也漏水了呢？仍然是肖工带着大家沿着走廊一直走过去，一间一间地打开房门，对着实验室的洗涤池、地板瓷砖看了又看，查了又查，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但这次始终找不出确切的原因，从那时起，那面墙便时漏时停，直到现在。
　　而肖工去年却离开了这里，5万元换来3年牢役和取消公职的代价，他还有2年就可以光荣退休了，人们都说他倒霉，是好人做了坏事，去了一个好人不该去的地方，但那些条文不会因为人们的同情而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于事无补。他走的那天，脸色灰暗，痛苦和懊悔扭曲在一道道皱纹里，让我不禁想起那面墙，那些溢滴的水像极了人的眼泪，我感觉它在哭，哭自己眼睛被某些东西所蒙蔽，哭自己先天的不足或者命运，然而，无论现在或将来，肖工他都不会再与这楼层里的事物有任何关联。
　　接下来离开这里的是两位年轻人，他们是被提拔走的，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情走的。而我不同，我默守着这楼层里外的许多条条框框，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或这栋楼房的老化而离开这里，我每天还得从那扇拉闸门走进这直通的走廊，再沿着台阶上到二楼或者三楼或者四楼，一天八个小时，我在这里办公、实验、写作等等，并为这栋楼房的渗漏而焦虑不安，每次下雨，都要去楼面看看那些卷翘的防渗膜，看看哪块隔热板坏了，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报告。
　　然而，有时沿着曲折的阶梯一步步地上到楼面来，只是因为这个高度可以让我们的视角把事物看得更清楚，而与这栋楼的渗漏无关。去年10月，有一天一下子就来了七、八个人，让我把他们带到了这个楼面，并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站那儿往下察看这栋楼房旁边的一个工地，他们谈论、指点，工人们在地面上忙碌，机械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新建的楼体正一节一节地拔高，他们在上面露出乐观的笑容，然后扬长而去。而那时的我并不关注那个工地上的事物，我知道自己与它们无关，更无法预料那新建的楼面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和这里一样，老化，开裂，渗漏，掉皮。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来回踱步，看看这里前不久才安装的两样东西：一座小灵通发射站和两台太阳能热水器，它们分别在楼面的左右两边，那金属的凹面在太阳下闪着锃亮的白光，信息或能量在那里聚集，传递，它们仰面天空的姿势，让人感到那种神奇力量的存在，以及某个空间伸展的无极。而我一直也期待着这发射站能给我带来那个好消息，期待着那太阳能注入水体后，在我沐浴时，用它的温暖抚遍我的全身。
　　在远处高耸林立的是更高的楼层，它们外墙华丽，玻璃明亮，构造复杂，形状不同，构筑了城市的方方面面，成为这座或者那座城市的中心，然而，它们也截断了我远眺的目光，让我迂回于一种狭隘的视野。我也不禁猜测，那些楼面或墙体漏水吗？或者某个阴暗面此时也出现了裂缝？那里面都是些什么人物呢？可我无法置身其中，我观察的位置始终在这个楼面上，我的肉眼无法看清那些楼房顶面上的事物，它们始终模糊在那样的距离中……
　　我能置身其中的仍然是这几间实验室。天花板上的裂缝在不断拉长，被雨水长期浸渍的石灰层开始松动，一付快要脱落的样子，那两条被链子拴着、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日光灯管，和那层批灰一样，似乎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那个天面，不让自己掉下来，那些匍匐在操作平台上的支架、玻璃器皿及药品试剂也都屏住了呼呼，这让我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向下的压力，一种快要坍塌的危险，而那只被常年放在那个滴水的位置上接水的绿色塑料桶，此时正默默地等待着下一个雨天的到来，尽管那里面仍有一层水。
　　我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人们早已下班回去，整栋楼房陷入了寂静之中，我的高跟鞋敲着地面，脚步声的回音是那么响亮，这声音敲击在这楼道里的四壁上，也敲击在我的心里，让我感觉到一些事情仍然不会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容易。
约2800字
透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