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寻常
可就下雪了。大朵的雪花落下来,扑簌扑簌。一个人惊叫,一屋子人热闹起来,放下茶杯,拥到窗前。那雪,樱花似的,一簇一簇。复又落坐,都有些兴奋,叫着要出去玩雪。小陶炉兀自轻鸣,煮茶壶咕嘟咕嘟,深红葡萄酒颜色的茶汤被陶炉的火红映衬,更加漂亮。不由想起“红泥小火炉”的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们讲雪的事情,充满欢乐。雪中,我也曾有那么多的快乐。
大院子里,深深浅浅布满小动物的脚印,一朵一朵是狗的,三支杈杈是鸡的,两瓣两瓣不用说是猪的,踩成一麻糊的小两瓣是那群小猪崽的。更小的小杈杈是家雀儿的,几乎看不出来,不算。老大老大的脚印是爷爷的、九娃叔的,骨朵朵印是奶奶的,她的小脚,哈,最怕滑跤,不大不小的鞋印子是妈和桂兰姑的,分不清谁是谁。其他乱七八糟忽大忽小的脚印是周儿哥、二根、三根、小胎、二哥、我和弟弟的。那些脚印在院子里胡乱跑,印得满院子都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夏天吃饭用的石台上、马食槽里、鸡窝上,都有。
“家里热的!”杜二要一双拖鞋。她的脚小小的,胖胖的。
我的小脚冬天里常常是被爷爷缅进他的大裆棉裤裤腰里。爷爷身上常年泛着旱烟味儿,我捏着他的嘴说“爷爷臭”,爷爷就在我屁股上拍。爷爷的棉裤腰里是干燥的暖,与院子里正在融化的雪刚好相反。二哥和二根们都缩进了某孔窑里,在炕上打闹,他们的鞋围满了炉台,散发出潮乎乎的脚臭味儿。
妈正弯了腰,提着一桶猪食往猪圈挪去。母猪早在猪食槽那里等着,吱哇乱叫,它肚子底下七只小猪崽儿乱拱。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止一场好雪,滚雪球、堆雪人、抟起雪蛋子往人脖领里塞,都干过。过去的故事在茶气氤氲里香气逼人,说笑间时间被雪花扑落一地。她们说要回了。我们担心路上不好走,不安全。N送她们一段。不一会就返回来了,路上没法走。我很高兴。这下有时间到唐霸公园去玩一圈儿。
许多年前,下了雪,路就没法走,尤其是在山上。山路被雪埋没,遇到坡无法爬上去。即使结婚也不行。那么喜庆的事,雪却逼得母亲流泪。
那场雪算计好了的,比哪年都来得更早。肯定阴阳先生在安排我的婚期时被雪听到,它出于某种不可猜测的心理,在我最担心的那个夜里突然降临。亲友已经全部接到通知,未来的公公在雪里忙碌,不时抬头看天。婆婆决定让我的新郎陪着我坐三轮车回娘家跟母亲说一声,我不得不在县城二哥家出嫁了。路上确实不好走。母亲扭过头去,不说话。
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大姐、二姐坐着马车嫁到北河里,三姐坐着自行车嫁到河津,母亲原想着她最小的女儿能坐上汽车嫁到平川地方去。戴着美丽花朵的小轿车谦卑地从县城来到小山村,母亲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女儿骄傲地交到男孩手里,对她说“这是我最小的女儿,也是我最娇惯的,现在交给你了”。哥哥、姐姐们也是这样想的。弟弟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已经在心里演习了好多次。
可是那场雪,把这些都扑灭了。
那顿饭,母亲吃得很艰难,到最后,她把几乎还是一整碗饭放进了碗橱里。她在碗橱前呆了片刻,转身走到立柜前,把为我准备的漂亮衣服、崭新被褥,一包袱一包袱地从立柜里拖出来,吃力地放到炕上……
雪扑扑簌簌下着,母亲的眼泪在三轮车后跟着我,跌跌撞撞,不时滑倒,新郎把我拥进怀里,感觉到我不停发抖。他把我身上的棉衣往紧裹了裹。
婚后不久,弟弟说母亲病了。我回去看她,她一看见我就哭了,那么委屈。邻居说人家梅和你同一天办事,男家拉了一车人拿着铁锨䦆头垫路,来把梅接上走了,多风光,你妈……
那年冬天,真冷啊。那后来的每一个冬天,冬天里的每一场雪,真冷啊。
她们真好,依然是一个个小姑娘,在雪地里踩出丘比特之箭。我跟着她们一起踩,却一遍遍想起我妈。多少年,我没在雪里玩过。我干吗了?哦,我摆摊卖衣服来着。还卖过小孩玩具。“大减价!大减价啦啊!便宜实惠,好货不贵!”你看到那个脸冻得通红、在小喇叭后面呵着白乎乎热气的媳妇子,眼神热切地扫过每一个走过她摊前的男女老少,只要看到哪个人稍稍透露出一丁点要停一下步的意思,她就会说“你想要啥都有,便宜”,仿佛她这里就是整个世界。没错,那是她的整个世界。冬天,她卖各种衣服,过年跟前卖小孩玩具,从十块卖到八卖,从八块卖到五块,一直卖到年三十过中午街上再没了人。夏天,她卖炒冰,摆小孩子玩的跳床,每天出摊收摊,摆弄那几百斤重的跳床。一年四季交卫生费、管理费、保护费,跟街头混混、扒手斗智斗勇,受来自各方各面的各种欺负。晚上收摊回家,累到饭也不想吃,瘫在床上翻身都翻不过去——腰就是那时候累坏的。腰又刃刃疼了几下。她的手太黑了,大姨不让她沾手包饺子,“算了吧,看你那手,包下饺子能吃?”她伸出手看了看,白而胖。黑已经褪去。
她们兴致很浓,玩不够。该是2014年第一场雪,N要带我和荣出去踏雪。我本能抗拒,但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尤其不想看到荣失望地噘嘴,就安顿好母亲,硬着头皮跟他们出去。
雪花大片大片落下来,我裹紧棉衣。银装素裹。诗人真会写。荣戴着一顶长了兔子耳朵的绒绒帽子,在雪地里蹦蹦跳跳,摆各种POSS拍照。N尽显假冒伪劣摄影师本色,拍照姿势相当专业。一旦放下相机,他又跟荣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在一张照片里,荣调皮的挤着一只眼,脑袋靠我的肩上,我,在微笑。
天色暗下来,不得不离开公园回家。晚饭吃得简单,隆化小米粥,土豆丝,萝卜粉条,小咸菜,圪烙饦。吃完饭,她们一边继续喝普洱茶,一边聊读书和写作的事。小陶炉嗡嗡低鸣,炉光映得茶汤红而透亮。雪花在周围飘落,扑簌扑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