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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88 山女:乡集上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起痣人


三十里开外的镇上逢集,女儿一大清早就嚷嚷,让我陪她把脸上的痣起掉。逐年长大的女儿开始关注自己形象,这一阵子她对着镜子说,都是我的长相连累了她,特别是脸上纷纷纭纭层出不穷的痣。痣倒还好说,曾嚷嚷要减肥,她才十二三岁呢。不忍心告诉她青春的门槛边,还会有不可阻挡的脂肪来添堵,现在的肥那算什么肥。


一阵阵秋雨,一层层凉。地里的庄稼因着气温的适宜和水分的充盈,绿得发蓝。山风挟裹着浓稠的绿意随车窗后移。女儿因着赶集的兴奋晕车的毛病似乎减轻了,呜呜的哼着一首什么歌,手里一枝柳条摔打着车窗边,我教训她别胡闹,注意安全,她却顺风送来她春雨拍打大地一样质感又飘逸的笑声。


到了起痣人的家里,这是一间临街的平房,没有任何招牌,一个古朴的中药柜子竖在一个简陋的小床边,床上的旧棉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线。屋子的货架上摆了几样青霉素阿司匹林多潘立酮片等常用的西药,西药盒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灰白的内屋墙上贴着几幅龙凤凤舞的大字,还挂着一把二胡。依次是零落的日用品,桌子脸盆和洗漱用具填补屋子的空当。前几次来他都很忙,忙着给人抓药。听人说别看他的药铺很小,中药可是一大拿,很多大医院拒收的病人,他用中药不怎么花钱就调理好了。乡人还说,他治病从不多收钱,药钱都很低廉,起码比正经医院的药价低。有时候自己上山采药配出来,比如治疗小孩拉肚子的药和端午节要用的香草都是免费发放的。


我拉女儿走进去的时候,所幸他不忙,正在桌边低头看一本书皮残损的《史记》。这是一个依稀可以看出他旧颜的俊朗老头,身板挺直,头发浓密,只是岁月的风霜浸染了头发的颜色,还让他的肤质松懈略添了赘肉而已。他一手把女儿的头托着摆向他自己,一边给我解释黑痣的起因,他说,一是血统影响,二是婴孩时,你给孩子用母乳洗脸,招来蝇子,蝇子屎黏在皮肤上肉眼看不见,它随孩子的年龄逐渐深入皮层,看起来就是现在孩子厌恶的黑点。我对他的第二种说法质疑,民间人说话没科学依据,他用这一套该不是哄我吧。他说方圆百里找他起痣的人多了,不乏大城市人。激光除痣也有弊病,只有他配置的中草药安全可靠,还可以修复皮肤组织。


女儿听他言谈,早在一旁把脸伸得老长,迫不及待地等他从他的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瓶瓶来,用一个小木棒沾上瓶子里的白色药膏,涂抹到痣上。我迟疑的喊了一声:少一点啊。作为母亲我实在不想因为自己缺乏谨慎,而让我女儿漂亮娇嫩的脸蛋成为一个庸医的试验品。没事,我干了二十年了。他向我保证。


在等待女儿皮肤消肿的闲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也给我倒了一杯。我的这个杯子他倒水之前洗得很仔细,洗好了,又用清水冲一遍。他给我讲起他的生平……


他说他年轻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他在说这事时,我后悔没有及时插言问他什么身世,估计肯定是家世良好,我奶奶修养很好,那可是出身不凡,平常百姓家,怎么会自幼琴棋书画皆通呢?他的第一个老婆心善貌美,和他志趣相投,给他生下一儿一女后,在1972年病故。老婆走后他觉得天塌一般,整日萎靡不振。“其实那个年代,那算个什么病,只是医术不发达把人耽误了,我那个气愤呀,从次没人教我,我就看书自己研究医术,没想到当年的愤慨,临老自己给自己找了一碗饭吃,唉。”


正在他给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情绪又处在低谷时,村里来了一个插队的女知青,会唱戏,整本的《朝阳沟》配上他的二胡,唱得一字不差。一有空儿,两人就在一起你拉我唱,谁也离不开谁。后来女知青回家结婚去了,他孤零零失去知音,将所有心爱乐器砸碎,从此不再弹琴。


有人给他介绍老婆,两人结婚二十多天,一次他老婆对他说,要把他的一双儿女交给别人抚养,他们两个只抚养老婆带来的两个女儿,一听这话他立马就和这个老婆离了婚。


第三任老婆和他更为不和,虽生下一个儿子,但把儿子娇养的好吃懒做不成器。为教育儿子他和老婆三天两头吵架怄气,儿子发起飙来和老婆合伙将他打一顿。他忍无可忍终于在几年前的春天,踏上流浪之路。走了九个省,身无分文,所到之处,看病、起痣、写对联、代写书信,还写了很多诗歌,发在报刊上。现在他准备在小儿子结婚,完成当老人的义务之后,再次踏上流浪之路。行医大半生,读书大半生,他看透许多,悟出很多,钱挣得多有什么用,人的一生若无良侶佳偶为伴,如此生不如死,他还留恋什么?倒不如欣赏名山大川体验别样风景来劲的多。


后来不知怎么,我们把话题扯到读书上,他说他年轻时看书痴迷,通宵达旦。到学校的图书馆借来《东周列国志》,借到的书,书皮磨旧,书内却崭新如初,可见并没有人看过此书。他和管书的老师商量,买下此书,此书如今还伴随着他。当地报纸报道过他写诗的经历,我说,报纸也报道过我写书的事迹呢,不信,你百度一下我。


有人进来看病,他去给病人号脉,不断地回头嘱咐我,我不认识你,却想跟你说我的事,熟人我不说,他们不懂我。你怎么知道我会懂你呢?我笑问他。直觉。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个本事没使出来,就是相面。


修鞋女人


马尾松的头发没有扎牢,两鬓垂下来两溜乱发,衬着脸上的两坨红。那两坨红让我揣测她来自高原,尽管我并不了解高原。县城以外的地方我没有去过,那些偶尔飞翔的臆想来自我所读不多的书本。她操四川口音,和本地脆亮短促的土语相比,拖着袅袅尾音。


她端坐小马扎,膝上平铺一块斑驳的粗布,膝前是补鞋的一应家什。我每骑车路过,她给我的影像是两手一扯一拉,一扯一拉,拉扯的线绳连缀着一双布鞋、胶鞋、或者皮鞋。她的手黑红干巴,肉纤翘起处血丝隐隐,食指缠着一道黑浸浸的胶布,那地方不知是被胶水黏破了皮,还是顶针顶出了洞。偶尔抬头和过路的熟人打招呼,笑意里丰沛着招揽生意的讨好味道。她和她面前伸着一只脚的客户探讨鞋子的质地,这是她擅长的领地,她把她的优长弹簧一样直接拉到最大值。


我进邮局取稿费,推辆车子不想耽误时间上锁,就停在她鞋摊一边,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这种笑里的默契彼此晓得,她说,没事,车子我看着。


出了邮局门,推车走,再次对她笑笑。


我的高跟鞋磨斜了跟,提着装鞋的塑料袋走过去,一溜三个补鞋匠都朝我看过来,看似温和的看,我却不堪忍受。这里有很多乞求成分,他们等着我的抉择。最边上的修鞋匠是个白发老人,修了一辈子鞋,见人自来笑,笑意让人确乎感到来自他的心底,他的极真诚的心。他见识过各样鞋子,关于鞋子没有难倒他的问题。中间是个年轻的哑巴,打老远就隔着修鞋的家什比划着,伸出修长的手,那架势稍微靠近一些,手里的鞋子就被他夺去似的。靠里的是那个女人,挨着邮局的大门。邮局里有空调,炎夏的正午邮局里人影寥落时,她会进去消消汗。寒气袭人的早晨,她偶尔进去揉搓冻僵的手脚,递给邮局职员的表情,满是谦卑和感激。


我把鞋子给了路边上的老人,我不能越过前边的两人走到后头,这似乎不合情理。我按照次序,一种自然而然的排序。我不想破坏现成的顺序,虽然和她心底有着看车之谊。如果她心里有抱怨,就抱怨她的位置偏僻吧。


我坐下来的马扎不稳,安妥趔趄的身子时,无意向她那边看过去,两行热泪无声地挂在她酡红的脸上。初冬的阳光下,那团液体还冒着热气。她迅速顺手抹去,扭了一下头,扭出的一点点力度,不容置疑那是不愿让人看见,是平复了脆弱后的一丝倔强。


我震动了。


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夏秋之交,我走在寻找辣椒买主的路上。这一年村里的辣椒铺天盖地,买主像孔乙己碟里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就算有一个买主,对辣椒品质的挑剔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说还得跟他有瓜葛。跟他有亲戚关系的一个二道贩子家,挤满了需要卖辣椒的人群。太阳挤干了我身上的水分,把我背上的一袋辣椒也晒蔫了。我要去磨弯村,一个指路的同村人说他看见收辣椒车在庙底村。我去了庙底村,果然收辣椒车在磨弯村。这是方向相反的两个村,我顺原路返回。一袋辣椒在漫长的路途中沉重起来,背上火辣辣地疼,汗水不停地涌出来。我气喘吁吁撵到辣椒车跟,车主正要发动车子,我的辣椒他称也没称,一抖搂倒在他的车顶,站在车顶扔给我空袋子和五元钱,空袋子和五元钱在风里飘荡,我摇摇摆摆跟着风追了好远。回村遭遇同村人,他问我卖辣椒境况,我突然泪奔,捂着嘴巴走了。


其实已经不是辣椒问题。一路上我连绵想起我在上化肥、我在锄草、我低三下四地寻找买主。我的房子摇摇欲坠,女儿下学期的生活费——我呆在困局里,我早想疏泄一下,同村人一句关乎辣椒的关心,让我心的堤坝决口了。我放大我的困局,进而推断我日子的漫漫负荷中,还要继续的不定时的刀风雪剑。


我不知道修鞋女人的生活遭遇了什么,少补一双鞋的生意不是她流泪的由头,一定有什么隐藏在她内心,压迫着她。为我看了好多次车子的情谊那么淡薄,她借这个河床疏泄她在别处积攒的洪流。


回家翻找一双不很旧的鞋,本不需要打理它,但是我突然想给它钉一双后掌。向鞋摊走过去的时候,我目不斜视地越过前两位,一直走向她。


流浪歌手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小村集市上突然传来久违的《流浪歌》,虽夹杂在叫卖东西的喧闹中,但那勾人魂魄的麦克风音,把我这个乐盲撼动了。起初我以为是村东校园哪个老师在排练元旦节目,咋一听,声音越来越近,继而看见一个穿了一件油污蓝布大衣,皮帽裹头,脚穿一双黄胶皮鞋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一手握话筒,一手拉着一个拉杆箱,那箱子看上去不是箱子,大概是给话筒送音的音响。他目不斜视一首接一首地唱,声腔线里的乐感,让我恍惚遇见了传说中的农民歌手王之文。他在唱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时,大自然很配合的给他下着雪花,一片一片的雪凝在他的帽子上,破大衣上和他的曲子上。他慢慢地在集市这个舞台上走,赶集的农人都是他的观众。


人流稀稀拉拉的乡村集市,因他的歌声变成了移动的演唱会。有人惊讶地探问,这人是干什么的?被问的人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村中心上下百米的一条街道,来来回回都是他的歌声。周围瘦骨嶙峋的大山,田里耷拉脑袋的玉米秸和桥下呜呜咽咽的小河,也被他的歌声暖热了,恰似要冒出昂扬的活泛来。


下午我去集市上买鞋,和这个歌手碰面,许是唱累了,他已经关了麦克风,和街边卖鞋的摊主搭讪。我以为摊主认识他,就打问这个歌手的来历。摊主说,他呀,流浪歌手,你听他唱歌,有钱给钱,没钱白听。说完,脸上挂着调侃的笑。他又告诉我:“如果你家里有玉米杆或者烟杆没刨,他可以给你干活,干三天活,只需替他付这三十块钱的棉鞋钱。”我笑道:“你摆摊,好赖算是有收入的人,咋不发慈悲送他一双棉鞋呢?”歌手听我们聊他,急切的凑上来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真的,如果你家有玉米杆或者烟杆要刨,干三天活只需付棉鞋钱,不信,可以先把我的音响抵押去。”我说我没有烟杆和玉米杆,看一眼他的脚,帆布鞋的颜色已经和土混为一色,比土还要脏一些,安置大脚趾的地方已经破损,眼看所有脚趾都要展览人前。我思索着怎样帮他实现比拥有一双体面棉鞋更大的梦想,比如,可以求助当地的民政部门。歌手看到我的沉吟,表情失落的拉着他的音响往人群深处走去。


几天前村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风尘仆仆,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的吆喝:修缝纫机啦,修缝纫机啦。当时我的缝纫机踏不出针脚,任我把压布的压脚压低到不能再低,就是不行。招他进来,他给我换了一个小零件,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出的价格是我缝纫机原价的二分之一,我说太贵了,他立马卸下他的零件,拔腿欲走的样子。想想最近缝纫机不能使唤的烦恼,再加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村人没人会修缝纫机,我忍痛给了他钱。他说可否再让他吃点饭,我刚好做熟了饭捂在锅里,等从地里回家的丈夫。我给他盛了一碗,他吃完还要,我又盛了一碗。又吃又盛,他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吃了四大碗饭,那是我们全家人的饭食。


下工回家的丈夫一边喊饿一边看着锅里食物精光,急赤白脸地骂我,婆婆在院门口语气夸张的向邻人诉说我的痴傻,凡事爱上当。我心里则不以为然,不就几十块钱,一锅饭吗。不说人家修缝纫机,就是乞丐上门,咱也要好好打发人家不是?事后发现自己放在抽屉的一只银手镯不见了,修缝纫机的空当,我只出去了一趟,倒了给他洗茶杯的水。


雪越下越大,风也赶来凑着雪势。小街上摆摊的商户都收拾起自己衣服、鞋袜、和红红绿绿的商品,那个凄美沙哑的歌声再没有响起。好多天我的耳畔,一句句回荡着: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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