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走 向东走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清晨,下楼,迈开腿就往东走,脸向着太阳,灿烂的如同一株向日葵。
小区有两个门,走西门上班更近。西门外是一条主干道,马路宽阔笔直,下一道长长的坡,右拐,即到单位。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如流水般,从马路中间自然分流,一边向上,一边向下,演绎着大自然无法解释的奇观。
但我喜欢走东门。
东门外是一条小街,清早起来,道路两边全是摆摊的菜农,席地而坐的,蹲在竹篮前面的,自带凳子的,开着农用三轮车坐在驾驶座上扭身看着车兜的,蔬菜不外乎青椒,紫茄,白菜,西红柿,黄瓜,窝瓜,包菜之类,间或还有自家地头种的葡萄,甜瓜,桃子,早秋的嫩玉米等。
和超市的蔬菜不同的是,菜农自己种的菜,都土里土气的,黄瓜不太直,七扭八弯,有的一头粗一头细。西红柿个头不均匀,大如拳头,小如鸽蛋,蒂部还多裂口,露出沙而晶亮的粉红。窝瓜触地的那一面,花纹浅淡,有着久不见阳光的胆怯的白,还沾着小块泥土。白菜和包菜,最外层的几个菜叶上,虫洞斑驳,如披蓑衣。
可它们新鲜,结实,光亮,就比如那个长如棒槌的窝瓜吧,沉腾腾,乌郁郁,手握在它最细的部分也不能合拢,只能觉出生命汁液的充沛和鼓涌。
超市货架上的菜,大多艳丽,匀沉,精致,却带着浓烈的生物药剂的气味,它们的美丽脆弱且具有欺骗性。有一次,我切开一个硕大的西红柿,没有想象中的汁水四溢,里面的瓤竟然是缩成核桃一样的红色硬结,我发了好一会呆。
在东门口买菜,我总要挑那些带着泥土的,摊主好心用手去抹,怕扳秤,我赶紧阻止了,这些泥土是某种说明,就像商品的logo一样,能让我心里踏实的那种。
即使不买菜,每天上班从带着泥土气息的蔬菜和瓜果摊中经过,心情也会被层层过滤,沾红点翠,清澈的不行。
小街两边还有树,全是洋槐,树皮粗粝,叶子幼圆,北方极常见的那种,不知种于哪一年,现在都已枝繁叶茂,枝叶隔空交叠,如同恋人深情拥握的手臂。
在槐树浓荫的笼罩下,清晨的小街甚至是阴郁的,除了几家早餐店,店铺大多关着门,门口渗入青砖的油渍,街道上湿漉漉的水痕,如同夜晚狂欢后的残梦,零零星星若隐若现。直到阳光如橙汁,从稠密的槐叶间泼洒进来,小街才被唤醒,在斑斑点点的光影中,元气恢复,生机勃勃。
我的老家的村子里,到外都是这种洋槐树,一到春天就嘟嘟噜噜开满细碎的白花,那时的村庄,像是随时会有好事发生,走到哪儿都甜丝丝的。邻居脾气暴躁的居年伯,似乎也在春天收敛了性子,不和玉娥娘娘吵架了,我放学回家,看见居年伯正探着身子,举着长搭钩去钩门前树上的槐花,穿黛蓝褂子的玉娥娘娘正坐在树下的竹篮边,用手捋槐花,发髻和衣襟上洒落几粒白色的花瓣,又美又古雅。那个素白而清甜的村庄,还有树下的玉娥娘娘,成了我脑海里最美的画面。
现在,小街上又见到洋槐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来自故乡,却总觉得面目可亲。
也曾暗问,树们为什么没有名字,叫大柱,二郞,三木什么的,而是统统叫洋槐树。现在隐隐觉得,它们根本就是一棵树,长一样的叶子,开一样的花,连香气都不差毫厘,最主要的是,它有看不见的脚,在地下经纬密布,它和人一样到处走,到处停留。
所以,我总觉得它是家乡的那棵,也是城市的这棵,还是许多人看见的每一棵。就像我是村庄的少年,也是异乡的路人,还是对着洋槐树悄悄驻足的无数人一样。
人到中年,和一棵熟悉的树相逢,多少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和安慰,就算不说话,只用眼神相认,然后默默走过,心里也有微澜,生动起伏。
不知道什么时候,5路公交车开始从这条街经过。起止地点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但我感觉这是一条不太大众的路线,公交车上的乘客总是很少,座位坐满的时候不多。也因此,每趟公交车相隔的时间似乎不固定,还很长。
夏日冗长,下午上班时天气正热,照例走东门,穿着花裙子,打着太阳伞,幻想着一出门刚好碰到公交车从门口经过,如同转角遇到爱情一样神奇。
但实际上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时候,是我在路上走了一段后,公交车摇摇晃晃从身后过来,赶紧招手,让公交车捎上一段路。
更多的时候,是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直到那个我会下车的岔路口,也不见公交车的影子。心里淡淡有了失落,仿佛熟悉的朋友爽约了一般。
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因为有期待,上班的路就不显得那么漫长了。走到理发店门口,回头看一眼,走到凉皮店门口,再回头看一眼,走到妇幼保健门口,又回头看一眼,一步一步走着,我甚至对脚下的路吝啬起来,怕它不够长,辜负公交车的快,又怕公交车来了,我们同行的时间太短就要下车。
如此回想,这感觉竟如同恋人了,这短短的一生,怕遇不上,怕不够一起走,又怕刚走到一起,就要分离。
有天早上,因为要到西门门卫取快递,顺路走西门上班。一出西门,庞大的市声便扑面而来,道路两边是此起彼伏的高楼,身边是飞驰而过的汽车,阳光刚刚露头就被楼宇切割,倒在地上变成大小不等的矩形条块,我抬头,快走,目不斜视,穿过马路时小心翼翼,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单位。
同样是一场抵达,我却宁愿绕远走东门,这条小街上有我迷恋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就是清晨,相遇一堆沾着泥土的瓜果,中午从洋槐浓荫垂匝一地的小街走过,傍晚,提着从路边小摊买来的刚出炉的油酥火烧,追赶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临窗看小城的灯火次第闪亮吧。
人生有长长的路要走,迟一点,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会到达要去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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