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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团圆饭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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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圆饭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母亲用竹杆绑了一把扫帚,绑好,扫帚一下子通了天,像孙悟空大闹天宫。母亲擦玻璃,我用扫帚东撩一下西撩一下,够不到的地方,就踩在凳子上,灰尘纷纷扬扬地飞下来,一道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一粒粒的灰尘手舞足蹈,幸亏母亲事先用手绢包住了我的头发。

母亲拖地,我负责去河里洗拖把,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水泥地洗得发白光。

“还是生女儿好啊,那两个儿子就连黄狗也追不上,不知死哪里去了?”母亲在河埠头跟人感叹,这话让我心里暗笑,又得意。掸尘后贴春联,每道门贴着大红的春联,墙壁的空白处贴上年画,有大胖娃娃抱着鱼,有王昭君抱着琵琶,有宝黛共读《西厢》,窗格子贴着福字或者窗花,把屋里衬得真是又喜气又好看。

家里收拾得锃锃亮后,母亲在接下来的一个早上,早早地起来,开始生火烧水,开水“突突突”地翻滚着,灶跟间雾汽腾腾。父亲杀鸡,把鸡脖子上的毛一扯,干脆利落,一刀下去,鸡没来得及鸣出声来,血便“咕咕咕”滴在白壳碗里。把鸡扔进小脚桶,桶里满是刚烧开的滚水,冒着腾腾的热汽,浸过滚水后,褪鸡毛,然后开膛破肚,热乎乎的鸡肫鸡心一一取出来。鸡毛和鸡肫皮是我要的,晒干收好,等兑糖客人来了,可以换糖吃。

门口的河埠头,大家蹲着,边说边洗,交流着各种信息,你家有没有谢过年啊,你家杀了几只鸡啊。我拎着鸡等着位置空出来,阿红在洗碗,用淘米箩在撩小鱼,“阿红,你娘等着用碗,再玩下去,又要被你娘骂了。”阿红端着脸盆站了起来,脚底一滑,一只碗飞出,掉到石阶,“乒乓”一声,碎了,阿红的脸一下红了,急急地回了家。我真担心阿红会被她娘骂,过年过节的,大人也显得比平时宽容许多,好在许久没有传出阿红的哭声和她娘的骂声。

我家两口大灶。一口煮猪头,一口煮鸡。

父亲说谢年和祭祖是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家庭祀神活动,表达人们对大自然的感恩之情,祈盼来年吉祥。我的两个哥哥这下要出大力了,“哎嗬哎嗬”把八仙桌抬出,放在靠近大门口的厅堂,按照“横神佛,直祖宗”的规矩摆放。横与直指的是桌面的木纹路,祭祀神佛的桌子是横着摆放,母亲说,这可不能摆错,要照老规矩办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横财就飞进了家门。祭祀祖宗的桌子是竖着摆放着,孝敬祖宗自然要工工整整,不可乱了一点方寸。八仙桌上放着三只红漆木质祭盘,分别盛着三牲:猪头、全鸡、鲤鱼。猪头是“利市”,吉利;全鸡是公的,身上戳一把刀,昂首跪在祭盘中,口含一根葱,头朝门外,表示金鸡报春,恭迎神明。蒸熟的鸡血、内脏各放一边,请神享用;鲤鱼是活的,用红线穿背,红纸贴眼,悬于龙门架上,表示年年有余和鲤鱼跳龙门。除了三牲还有五鼎,是花生、黄豆芽、芋艿、香干、麸等五种清水汆熟的素菜,外加一盘豆腐一盘盐。

母亲清清楚楚记着供桌上年糕、茶水、饭和酒的各自数量。父亲不是忘了这样就是忘了那样,母亲就数落父亲,跟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做事。父亲说不过母亲,只好拿好话夸母亲。

“我要是样样会,还娶什么老婆,我们家就数你劳苦功高。”夸得母亲没了脾气,只得把坏话咽下去。

祭祀仪式结束后,父亲捧着鱼,带我们去大河江里去放生。揭去红纸的鲤鱼,糊里糊涂,像是活了过来,本来死了心,以为要成为桌上的一道菜了,没想到还能回到大河里去,不禁感激涕零,眼眶水汪汪的,跟我们告别。

这天晚上吃的是汁水年糕汤,舀上几勺煮鸡和煮猪头的汁水,待水煮沸,放入切好的年糕,滚起,再放些许青菜。年糕汤是用来当夜饭的,母亲不会限量,一碗闪着油光,白是白,绿是绿的年糕汤,“霍霍霍”能吃上三大碗,直到吃撑了肚子,边打着饱嗝儿,边嚷着“汁水年糕汤一镬,吃得小舌头鲜落”。

谢年后是祭祖,八仙桌就摆在厅堂,按木纹直向摆放,跟谢年的摆法相个反,供桌的三边摆放酒杯和筷子,都是平时见不到的好菜,大鱼大肉,碗数成单,摆满一桌。点燃香烛后,父亲念念有词,合掌,请祖宗大人来吃年夜饭,并请祖宗大人保佑全家健健康康,太太平平。母亲叫我们许愿,我们收起平常的嘻嘻哈哈,正正经经地,整个身子仆倒下去,跪拜在祖宗面前,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默念心愿。

那时候,母亲真是忙,忙好谢年祭祖,还得给我洗过年澡,这个澡被母亲戏称为“褪猪毛”,而我总能把一件无趣的事情当成游戏。比如说去河里洗碗,可以撩小鱼小虾,洗过年澡也同样是游戏。母亲把家里最大的木脚桶放在厅堂中间,母亲叫我把浴罩拿出来,浴罩是一顶尼龙做的罩子,淡淡蓝,很大又很长。浴罩从房顶上挂下来,把木脚桶罩在里面,木脚桶里倒进一桶桶的滚水,热汽立即氤氲了浴罩,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真有趣。脱了衣服跳进桶去,水烫得我呲牙咧嘴,像一只跳虫,跳来跳去,母亲抓不牢我,一按我,我就跳起来,大呼小叫,路人经过,在门边伸进头探一下,母亲笑说,在褪猪毛哩。

三十年夜说到就到了,这一餐的菜肴很丰盛,母亲把春节待客的猪肉鸡肉等菜留足,剩下的就在三十年夜吃,父亲喝着黄酒,我们吃着肉,满嘴的油,抢着给父亲倒酒,给母亲盛饭,真是少有的畅快。

酒酣处,父亲摇着头哼起了小调,“第一只台子四角方,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斤闸,姜太公八十遇文王。第二只台子凑成双,辕门斩子杨六郎,诸葛亮要把东风借,三气周瑜芦花荡……”

此时,我们兄妹仨站在门边量身高,对比去年的刻度,互相交换着长高的喜悦。每个孩子都希望长得高高的,矮子是被人取笑的,甚至取诨名叫矮冬瓜。我们吃着瓜子、花生、年糕干,和父母一起守岁,讲那关于年的民间传说和对来年的美好期盼,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说什么也是什么,欢欢喜喜,压岁钱和新衣服都压在枕头下,一双新棉鞋并排放在床边,米甏里的米是满的,水缸里的水是满的,灶间的柴火堆得也是满满的,什么都是满满的。忙碌了一年的砧板和薄刀在灶台上呢呢喃喃,水桶和扁担在壁角交头接耳,扫帚和畚斗在地上也是款款深情。那佛龛里供奉的神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白天受祭祀的神灵和菩萨静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明天,可以拥有新的衣服新的岁数,我摸出压在枕头底下簇新的压岁钱,簇新的五角纸币散发着一种油墨气,边沿的棱角像一把刀,能割出血来,搧一搧,闻一闻,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睡意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终于淹没了我。

父亲说,十二点,家家户户都放开门炮,比赛一样,一家比一家放得响,你呀睡得跟死猪一样,被人卖掉也不知道。

每年的除夕,我都想等待,等待十二点钟放的开门炮,但是我每年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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